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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闳:旋转,旋转,伟大的晕眩


天有际,思无涯。


玩车轮的孩子和远处的灵车  

摄影 / 布列松,1971


本文由迦南牧客(ID:mookgogo)授权转载




几乎让我们目眩头晕

消融在这场让人窒息的盲目游戏。


——里尔克《旋转木马——卢森堡公园》




文 / 张闳(文化批评家、作家、文学博士)

全文约2500余字,阅读约需4分钟




作为一种运动,旋转是更为根本性的。事物即便处于一种我们以为是静止状态的情况下——正如伽利略所说的——它仍在转动。


确实,旋转运动与其他运动(如以直线或曲线形式所发生的平面的或垂直的空间位移)不同,旋转是物体在平面内,绕一个定点沿某个方向转动一个角度的运动,所以,旋转体看上去并没有发生空间位置上的改变,似乎处于一种静止状态,但它确实仍在动。然而,旋转又跟水平或垂直的移动一样,是与运动相关的原始经验。不过,相比之下,旋转的经验发生较迟一些。人在婴儿时期就开始关注旋转体,一岁左右,在幼儿已经学会爬行、直立和行走之后,开始对旋转运动产生特别的兴趣。这种兴趣一直维持到少年时代,打陀螺、坐旋转木马、滚铁环、打旋子……诸多旋转游戏,令少儿着迷。


鲁迅曾在一篇回忆性的文章当中,写到他小时候打旋子的事,居然有一位亲戚还在一旁鼓励。“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鲁迅:《朝花夕拾·琐记》)鲁迅的这位亲戚虽然不怀好意,以小孩子转晕了头来取乐,但喜爱打旋子,却是少儿的天性。从鲁迅这段文字里可以看出,十多岁的男孩依然喜欢玩打旋子游戏。


从运动生理学角度看,打旋子是儿童身体发育过程中的一项十分重要的运动,它有利于平衡觉的习得和平衡器官以及中枢神经系统的发育。旋转运动引起内耳半规管的内淋巴液流动,淋巴液刺激到管壁毛细胞及其基部的前庭神经末梢,引起神经反射,反应信号传达至肌肉,以调节身体平衡。经常性的旋转刺激,有利于平衡器官的发育完善。


奇妙的是,平衡感的习得与自我意识的习得差不多处于同一阶段。平衡感关乎身体的本体感受,是感知身体存在状态的重要感受。与水平或垂直位移的运动不同,旋转是一种关乎物体自身的运动,它无需外部参照系来确认自身的运动状态。儿童所迷恋的打旋子运动,是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所做的旋转运动,仿佛原子运动一般。在这一运动中,自己作为自己的中心,周边其他事物都围绕着他而转动,尽管这其实是一种错觉。也正因为如此,一种自足性的旋转运动被视作自主意识的象征。


摄影 / 赫伯特·李斯特,1953


旋转运动发生在空间当中,但旋转本身是非空间性的。旋转在空间中只是一个点状存在,或者说,它的空间感是更为内在的、本体化的。旋转运动诉诸机体本体感和平衡感,让旋转者感受到机体的空间感和空间状态,但它始终不以空间占位和距离感来确定其空间存在,也就是说,它不以大小、远近、快慢等空间与运动的物理属性来确定其空间存在。它只是以自身感知的内在性来确定其自身。陀螺很好地诠释了旋转的这一含义。旋转的变化和灵动,使一块木块飞速不停了旋转,仿佛有自主生命似的。


卡夫卡曾经写到一位哲学家的故事。他埋伏在道旁,伺机追逐儿童玩耍的陀螺,对那个不停旋转的物体充满了好奇心,而一旦捕获了它,把握住那个处于静止状态下的陀螺,他立即丧失了兴趣,甚至感到厌恶而弃之不顾。(卡夫卡:《陀螺》)卡夫卡将旋转体的运动与静止状态的转换,视作事物的变化与确定性的表征。对于这位哲学家来说,事物一旦变得完全可以被把握的时候,观察、探究、思辨,乃至整个哲学,都不存在了。


人在成年之后,对旋转运动的兴趣转向音乐、舞蹈和杂技等娱乐形式当中。莫扎特、肖邦的音乐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其中充满了一种旋转性的旋律,简单的重复和回旋,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摇荡感。至于圆舞,则是将打旋子的儿戏艺术化,并改造成为男女之间相互诱惑的精致游戏。穆时英曾经很精确地描述过这种情欲化的舞蹈,旋转的旋律把肉体推向一种特殊的状态——“华尔兹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兹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


一个自主旋转的对象是一种诱惑。它快速而又不间断,重复而又富于变化,气象万千。水流产生的漩涡就有这种效果。一方面,旋转有一个稳定的轴心,让视觉有一个可以关注的中心,另一方面,它的快速变化让轴心又有一种不稳定性,好像它在向一个看不见的黑洞下坠,被一个无形的点所吸引,直至消失。不停顿的旋转容易吸引人们的视线,直至产生出轻微的晕眩。不过,快速旋转的后果,往往是晕眩与快感的混合。轻微晕眩的快感,又继续诱惑观察者的视觉,进而又进一步加剧了晕眩,如此循环往复,如同水涡一样。


摄影 / 克里斯蒂娜,1987


埃德加·坡最早感受到了旋转运动的迷宫特性和晕眩感,他有一篇小说写到一个水手及其船只被莫斯柯叶大漩涡卷到漩涡中心的深处时的感受——“隔了一会儿,我对漩涡油然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当真巴不得探查漩涡的深度,哪怕就要去送死也无所谓:最伤心的就是我永远也不能把回头就要看见的秘密告诉岸上的伙伴啦。不消说,在这种生死关头,心里这些念头,尽是胡思乱想——事后我常想,大概是渔船绕着深渊打转,转得我神志有点失常了。”(埃德加·爱伦·坡:《大漩涡余生记》)坡对漩涡一类的迷宫抱有一种强烈的知性欲求,在晕眩和面临死亡之际,主人公依然禁不住对奇妙的旋转的诱惑。


晕眩是旋转的消极效应,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构成旋转本质的另一个意义维度。但单纯的晕眩非但不能强化旋转者的自我感知的确实性,相反,它导致意识的迷乱,主体与周边事物之间的关系的错乱和颠倒。


旋转是迷宫的终极形式,其核心部分是人的动物性的本能。这一点,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哲学有所不同。弗洛伊德考虑到人的精神结构的垂直性,他将本能和无意识视作这种垂直结构的基底层。而精神结构的平面性则是一种“中心-边缘”的地形学关系。在通常情况下,这种地形学关系并不呈现出来,旋转运动则强化了地形差异。意识的核心部分如同漩涡中心一般,有一种强大的幽暗和虚空。漩涡、旋转木马等事物,构成了旋转的迷宫。也正如观看漩涡所带来的意志晕眩和精神迷失一样,旋转的自我意识在其核心部分,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混沌。诗人里尔克借对动物的观察,发现了这一点——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里尔克《豹——在巴黎动物园》


如果一个旋转体的核心有某种意志的话,晕眩和迷失,就是这个意志的征候。


然而,无论如何,旋转的诱惑力依然如故,它依然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嬉戏。无论它将人们的意志引向何处,人同时也从中得到了无以言表的愉悦和满足。


——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摄影 / 斯蒂夫·麦凯瑞,1997




张闳,文化批评家、作家,文学博士。

曾为医生,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文化哲学与文化批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近年涉及基督教神学领域。著有《黑暗中的声音》《感官王国》《声音的诗学》《钟摆,或卡夫卡》《欲望号街车——流行文化符号批判》《文革文学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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