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洋葱

从她嫁进他家开始，她就知道，他酷爱吃洋葱。

　　每天三顿饭他至少要吃二次洋葱——早上是老陈醋泡洋葱，中午是洋葱炒肉，甚至连炒米饭也要放洋葱。

　　但是，她不喜欢。从小闻到洋葱冲鼻的味道就会反胃，而且母亲切洋葱的时候会呛得人直流眼泪。每到那个时候，母亲就会让她紧关了厨房的门，躲得远远的。做梦也不会想到，从来不吃洋葱的她居然嫁了一个不吃洋葱就食不知味的人。

　　她为人妻的日子一天也没离开过洋葱。她的房间、身上、手上、头发丝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洋葱的味道。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秉承着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的原则，一家人过得温暖、舒适、幸福。他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会宠女儿，会疼媳妇，也会结交朋友。两口子过日子就得相互关心、相互迁就、相互忍让，这是母亲经常对她讲的一句话。喝醉了躺在卫生间里抱着马桶睡觉的他可以迁就，累极了不洗脚不刷牙就上床的他也可以忍让，但是，唯有这一顿不落的洋葱宴，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忍耐。菜市场的菜总是新鲜欲滴，种类繁多得总是让人不知买什么好，有好几次她都想罢工，甚至故意忘买洋葱回家。

　　婆婆带着四岁的小女儿回了老家，临走前给她买了一塑料袋的洋葱。“今年刚上市的，新鲜着呢。”婆婆把洋葱倒在一个大的洗菜筐里，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用刀削去了根须，剥去了最外面的一层干皮，然后把它们塞进了冰箱。

　　满屋子都是重重的洋葱味，她皱了皱眉，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她不明白这一家人对洋葱为什么会有如此严重的情结。

　　他的工作单位离家不太远，下了班总是能按时回家吃饭，偶尔回来早的时候也会帮她淘米、摘菜，夫妻俩边做饭边聊天。吃了饭，一个扫地一个擦桌子，一个洗碗一个倒垃圾，一切配合默契、有条不紊。

　　有一天他回来得很晚，她做好饭等他。他的手机总是处于忙线状态，她打了好多遍才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很疲惫，和平时不太一样。等他回到家的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她准备端进厨房去加热。他摆了摆手，说是没有胃口，放到明天再热了吃。

　　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有点累。她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吃晚饭，连盘子里的菜看都没看一眼就进了卧室，他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和着衣服躺进了被窝。

　　连续三天，他回家都很晚，他的脸色和精神一样地萎靡。她问他，他总是说没事，就是累得想睡觉。她一个人吃着昨天的剩饭，心里和嘴里一样地无味。临睡前，她拨通了婆婆的电话，婆婆问她这么晚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只是想女儿了。女儿已经睡了，没办法和她通电话，她摸着女儿的卡通被，抱着女儿的小枕头发了疯地亲吻着它们。

　　第二天，他们各自去上班。他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临出门的时候还给她拿了件外套，说是外面天阴怕是要下雨。那几天天气一直都不好，说晴不晴说阴不阴，偶尔还刮一阵阵的黄风，漫天的灰尘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下班的时候她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在那里遇见了他的一个同事，那个同事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迅速地走开了。她想一定是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该是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了。

　　洗菜的时候才发现手边只有一个洋葱，她居然只买了洋葱回来。平时切洋葱的时候她都会戴上口罩和眼镜，因为眼睛和鼻子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气味的刺激。切菜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戴，一刀下去圆圆的洋葱成两半，浓烈的气味马上在屋子里弥漫。她切得很慢也很粗，洋葱没有任何形状，案板上一塌糊涂。她为他切了五年的洋葱，她发誓这是她这一生切的最后一颗洋葱，从此后她不再为任何人切洋葱，也不再吃一口洋葱。

　　他回到家的时候她还在切洋葱，他看见她脸上的泪在不停地往下流。他赶忙跑过去问怎么了。她放下刀，洗了手拿纸巾擦去泪，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她说你以后不要再吃洋葱了，洋葱太辣了，天天这么切，给谁谁能受得了。

　　她走出厨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停地擦眼泪。他坐在她的旁边，递过一张纸巾被她打开了手。“反正我做的饭你也不爱吃，我以后也不再受这洋葱的折磨了。”她背过身体，边说边流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环起双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一行热泪渗透了她的衣服：“不想做以后就别做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

　　整整五年，他家的饭桌上一顿也没离开过洋葱，他居然说他不喜欢吃洋葱。她的脑子一懵，仿佛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天晚上下了雨，整整一夜，地上的万物都被浇了个彻底。他搂着她一直坐到了天亮，她听着他的故事流了一夜的泪。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因脑血管疾病早逝的，他的母亲听人说廉价的洋葱可以预防此类疾病，所以家中有了吃洋葱的习惯。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吃洋葱，但是他也怕那可怕的家族遗传史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前几天在单位上班的时候突然昏倒，是同事们和120急救车把他送到了医院。他在医院输了三天液，每次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每次输完液他都会头晕目眩，吐得翻江倒海，但是他没有告诉她。因为她在半年前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不想让还未从精神的阴霾中走出的她担心，让她难过。

　　她心疼地摸着他瘦削的脸，嗔怪地打他骂他。“不告诉我你的病就会好吗？不告诉我你就不会痛不会难受吗？”他任由她的拳头无力地落在自己的胸脯上，他不知道他的生命还有几个十年、二十年，他真害怕会失去女儿、失去她，失去这个无比温馨的家。

　　等婆婆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女儿一下子长高了许多。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女儿把吃进嘴里的洋葱吐了出来，她赶忙伸手接住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觉得她的饭桌上再也离不开洋葱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会切洋葱，也越来越喜欢闻洋葱那种属于自己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