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需要提醒才能忆起的往事，主因似乎由于年代久远。当事件里那些遥远的画面隔了时空被挖掘了再现脑海时，恰如落入光影的尘埃，一时会变得愈加清晰和通透。尽管那些熟悉的旧的人与旧的事似曾来自在上个世纪，甚至还要遥远……
被周而复始的日子所掩盖起来的流年，成为岁月尽头的怀念，那是一份不能表述的情怀。
四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乡人，我的表大爷。当朋友无意提到他时，倏然间，有一种想念袭上心头。如拨开层层的云雾，他的脸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双昏花而布满血丝的眼晴，还有被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煤火，映红的脸。是的，是常年被茶馆的煤火炽烤的脸。
我大概见过老北京的茶馆，也看过老舍先生的《茶馆》改编剧。童年，留在记忆里的影像早已定格在远方，且被多年如尘般的往事所掩埋。一如故乡留在心头的影子，越来越淡，它模糊在生命的尽头，几近消失的需人提醒才能在深层意识里再次捕捉到。
表大爷是我家拐了几道弯的的老亲，我爸称他表哥。一位我印象中老实巴交的老人。
他中年丧妻，和唯一的儿子小山哥相依为命。记得小山哥年龄很大才娶上媳妇儿，一年后，媳妇生产时因大出血离世。遗世的那个孩子，当时是靠喂同村一户人家的羊奶得以成活。之后多年，由表大爷和他儿子艰难养育起来。由此，我母亲当年是给过这两个男人和一个婴儿不少关照的。
那个时侯，表大爷经常会在晚饭后的闲暇来我家坐坐，也许我家是整个村庄里他唯一的去处。农村的街门，一般要到睡前才会插上门栓，所以表大爷来我家时，他会在走进院子后有意识的轻咳两声，我们便知道是大爷来了。直到现在，我还能特别清晰地记起，那种属于表大爷的带有招呼性的咳嗽声。他和父母絮起家常时，除了“嗯”“啊”，再无其它任何回应。他沉闷的性格和长年毫无表情的脸，反倒像我的父母在自说自话，或许权当他是个完全信赖的倾诉者。
表大爷是村庄茶馆里烧开水的，他的茶馆既没有茶馆里招牌性的铜制大茶壶，也没有闲坐品茶畅聊的人。那间茶馆其实与茶是无缘的，仅是一口最大号的铁锅。炉膛里不间断地燃着通红的煤火，水被表大爷全天侯烧开、打出、再蓄满。现在想来，不知为何村庄人却叫它“茶馆”。
他的这份工作是村里的委任。当年有劳动能力的村民在田里劳作，按出勤情况，视男女出力大小挣得不等的公分，然后，按公分制分配全年粮油。对于大爷的分工，是有照顾的性质的。
茶馆的位置坐落在村中心的街面处，那条街上，也曾座落着我家的祖宅，位置与茶馆相对。老宅里曾居住过我的祖父兄弟二人，后经老人们决定，那排宅子在我出生前便分配给了我的堂叔。从此老宅便成为了堂叔家的宅院。
我在村外的新房出生，对没见过面的祖父母和老宅没有印象。只是会从母亲的话语中，对她与老人共居了近二十年的住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许受母亲的影响，每一次玩耍在十几平方的茶馆旁，望到对面的那排临街的房子后墙，总会觉得有家族的根蔓绕于心。
茶馆紧临的是一间小卖店，也是我和伙伴之所以总在茶馆周围玩耍的主因。小卖店里的芝麻辣糖和大米球是我们那个年代最好的零食。店里的瘸腿老伯会不时施舍我们一小块卖剩下的碎糖。芝麻糖放到嘴里能把上下牙齿粘住。我曾苦思冥想过，怎样才能够让嘴里的糖不会越变越小，让舌头在无尽的香甜里过足了瘾。所以，总有种无形的引力，促使我们转在茶馆临近的小卖店旁，看着进出茶馆的大人和表大爷打着招呼。也因此，会对表大爷以及他的茶馆印象颇深。
村民在饭点或收工之后，提着那种现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竹皮的暖壶，到茶馆打壶开水或饮用，或回家打个面茶（开水沏面粉，边浇边搅，直到稀稠适中，用来做粥喝）每餐便节时省事。他们把二分钱的水费，随意地放到一个灶台旁破旧不堪的木头盒子里。
我不知道表大爷的腰本来就罗锅，还是由于长年窝在煤灶前导致，致使他淹没在热气腾腾的大铁锅的蒸气里，拿着水舀为村民灌壶的时侯，驼背尤为突显。
他靠着这份长年累月烧开水的工作，挣得能够维持温饱的收入，却踏实本分，从无任何怨言。对于命途多舛的他，乡邻们因怜惜，把家人多余的衣服鞋子拿给表大爷时，他那张木讷淡然的脸上其实依然挖掘不出任何表情，更不会听到多说一句感激的话。
多年后，集体制改为分体制时，村里的茶馆便随之被取消了。为此，表大爷失落了好一阵子，将近两个月闭门不出。直到，他陆续操起祖传的烹饪手艺，做起没有级别的“厨子”，他的脸上，才又见了如往日一样平静淡然的表情。
故乡的儿娶女嫁，主家会大张旗鼓地“请厨子”、“找总理”，当然，大家都不会收取主人任何费用，纯粹乡间人情。早在宴席前几日，主人会郑重其事地择日与表大爷商讨食材的用量，表大爷会对来客人数做出统计，列出釆买单子，让主人一一选购。之所以乡邻相信大爷，终究是因他为人老实厚道，从不给主人家有任何浪费，边边角角食材合理利用，因此得到信赖和敬重。
在外多年，我是参与过很多宴请，也吃过就近的比如正定八大碗，山东八大碗……每次见到八大碗的宴席，就会想起家乡的老席。却味道，着实没有记忆中由表大爷掌勺蒸、煮、煎、炸中，所流溢出的带有家乡席味的菜肴，在不止一次地怀念里，倍增馋涎。清淡不腻的碗底粉皮，回味绵长的清蒸肉香，层层笼屉蒸出的多种扣碗……忙碌的表大爷，背似乎更加驼起，却是满身心的投入状态。在经济落后的年代，那种只能在亲戚或邻家喜事时才能吃到的席间饭菜，在记忆里可谓恒久难忘。距今已有至少四十年没有再次品尝到那种菜肴的滋味了。
大爷做古多年，遗憾的是这一祖传后继无人。相信很多人会怀念记忆中家乡老席的味道，那种旧日里的亲切，那种久违的舌尖上的幸福。
很想念那个温暖的茶馆，那个给村庄人带来方便和愉快的谈笑聚集地。至今四十多年，恍然如梦，依旧能想起表大爷驼背忙碌身影。如今那个位置却再也找不到茶馆的影子，它早已被村庄密集的诊所和超市所替代，一如富有年代气息和历史性的过往。村民已无需再到茶馆去取得一壶开水，村庄也随时日，日渐繁荣。曾经的老宅，已被堂叔的儿子反盖成一座漂亮的二层楼房，老宅的砖瓦被替代无踪……
那种回忆里的再现，深感亲切，被思绪拉回那个至纯至真的年代，捡拾起难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重温一份消失在远方的美好，才如酿造多年的老酒，醇而深意。亦如重品这杯远古的酒，令人感怀万千……
▋作者：王敏，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在《无名文学》《沧州晚报》《燕赵晚报》《散文风》《乡土作家》等纸媒，网媒发表散文，随笔多篇。现居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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