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4 期
做客的父亲
● 津子围
先父过逝以前,他是母亲的敌人。
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既是她的假想敌也是她真正的斗争对象。几十年来,她投放了几乎所有的情感、智慧和精力跟父亲对决,嬉笑怒骂,恩恩怨怨,旷日持久的战争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
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在每个亲朋好友那里有着不同的答案。小时候,母亲时不时跟我和妹妹唠叨和埋怨父亲,在我们的印象中形成了一个“不管家、不关心母亲和孩子”的父亲形象。事实上,我们和父亲相处的时间的确很少,他总在外面忙工作,三天两头出差,经常在我们入睡的时候他才回家。母亲对父亲说,我看全世界就你最忙了,少了你地球不转了吗?这个时候,父亲的表情冷峻而缄默。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积极,他没当过大官,手里却握过实权。那些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我正在拼命地长个子,一个月16斤的供应粮根本不够吃,母亲找父亲的手下私自买了一袋玉米面,父亲知道后和母亲大吵起来,父亲说:“你是落后分子,你思想意识有问题,你给我写检查!”母亲在灯下望着我和妹妹惶恐的眼睛,她十分伤心地抽泣。
父亲平时话少,性格还算温和,可喝了酒的父亲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为了和领导阶级——工人打成一片,父亲用二大碗和工友喝酒,酩酊大醉后被人搀扶回家,因为喝酒他吐出了苦胆汁儿,也休克过挂过吊瓶。母亲也奇怪,偏偏在父亲喝醉的时候唠叨他,把他唠叨烦了,酱红着脸的父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舞动着拳头对母亲吼叫。母亲当然委屈,她认为父亲喝醉了她有理由生气,而唠叨的内容也多半是为父亲身体健康着想,自然无法控制情绪,于是,两人短兵相接,拳脚相加。母亲虽然打不过父亲,却也给父亲的脸上、胳膊上留下抓痕,第二天父亲被挠破的痕迹颜色变深了,他上班前总要掩饰一番。母亲说她永远都不原谅打她的父亲。
母亲和父亲苦斗的若干年里,母亲的内心是恐惧的,她总觉得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她想象的女人飘忽不定,一阵子是容貌美丽的狐仙,一阵子是龇牙咧嘴的妖怪。那几年,只要父亲和异性单独在一起都会引起母亲的怀疑,母亲多疑必然会增加父亲和母亲口角的次数和频率。而那一个时期,我的耳朵被母亲反复灌满,脑子里形成了后妈“凶残”、 “没人性”的形象,自然会站在母亲的一个阵营里,对父亲进行监视和监督。一天,我看到父亲和单位的冯阿姨在一起谈话,说话过程中,站在父亲对面的冯阿姨还热情地在父亲的肩头检了一丝头发,扔掉了。父亲显得很紧张的样子,四下瞅了瞅,瞅见了我。随即,父亲带我去了商店,买了5毛钱的高粱饴糖。父亲叮嘱我,不让我把看到的告诉母亲。糖吃完了,父亲的叮嘱就失效了,母亲终于抓住了父亲外面有女人的“凭据”。这个“凭据”也是母亲几十年处心积虑地苦恼、怀疑、探究的最有说服力的一个个案,按母亲的说法,父亲肯定有问题,如果父亲没问题为什么用糖堵我的嘴,为什么不让我把看到的情况讲出来?
母亲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放在家里,而父亲的心却不在家里久驻,他的心属于外面的世界,这一点母亲觉得不公平,也难以理解父亲。“百日生产大会战”时,父亲常常不回家,回到家里也是倒头便睡,梦话说的都是会战的事儿。妹妹出麻疹,母亲吓坏了,带着妹妹去工地找父亲,父亲火了,他说我严厉地告戒你……以后,不准你拽我的后腿!母亲对我和妹妹说,想起你爸爸当时那付嘴脸,我八辈子都不原谅他。
母亲这一头省吃简用,父亲那一头却大手大脚,一出差就借一些钱,回来也不知道及时报销,以至他退休后,仍有人找上门来讨债,他究竟借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不知道比知道了还可怕,父亲外面的世界是模糊的,母亲跟着担心受怕,全家人的心情也顺当不了。
父亲老了,我却到了忙碌的年龄,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父亲病了,脑血栓后遗症令父亲一侧身子僵硬。由于我一个月没去探望他,下雪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见他拖着残腿吃力地上楼,我又心疼又不满,责备他说,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何必跑来呢?父亲说没事,只是溜达溜达。……父亲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在急着赶一个单位的材料,他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坐着,坐了2个多小时。
父亲离开了。父亲离开后母亲也变了一个人,她变得忧郁而沉默,仿佛没有了“敌人”,她只能自己孤独地、没有目标地到处行军。父亲和我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心里对你再好也不说在嘴上,记忆里父亲从没说过爱我们、哪怕是类似的话。他去世五年后的一个早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泪流满面,仿佛自己回到小时候的那个早晨,父亲用的冰凉的大手来掀我的被子,那时的父亲年轻健壮,他大声喊道:“儿子起床了,太阳都照屁股了!”……我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父亲留下的记忆,可惜,他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
家人聚会的时候,母亲也会提起以前的往事,不过,这个时候的母亲公正平和了很多。说一说,母亲泪眼望天,喃喃着:这个死老鬼,他就像这个世界的客人,怎么只剩下一道影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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