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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季节

人在幼小的时候,对季节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我在少年时代过的真正的夏天和冬天,如今再也看不到了。春天和秋天也一样,我在儿时经历的真正的春天和秋天又到哪里去了?


我是在伊豆长大的。这地方气候温暖,适宜居住。每年下两三场雪,只是薄薄的一层,道路也不会被连连封锁几天的。所以,这里同东北地方和北陆地方那种典型的冬季生活迥然相异。


不过,冬天给我的印象,依然是颇为严峻的。

每天早晨,当我走到流经庭院一隅的小河边洗脸的时候,就发现近旁的铁桶和木盆里结着冰花。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幼年时代的冬天,想起那些铁桶、木盆以及放在厨房角落里的水缸,眼前首先浮现起漂荡着冰片的水色。


不管结不结冰,水总是碧清的,十分宁静。

它仿佛屏除了外界一切干扰,静得叫人有点难受。今天,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水了。其实,盛在那些铁桶、木盆和水缸里的水是否真的呈现碧清的颜色,我也说不清,今天回想起来了,它只不过是作为严冬的象征,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罢了。

高中时代是在金泽度过的,短短的三年,使我了解了雪国的生活。我父亲在弘前的军队里供职,我也到过弘前,尝过那里冬季生活的滋味。然而,都不象我幼年时期在伊豆经历的冬天那样严峻。


看来,只有纯洁无邪的童心,才能深切地感知冬天最本质的内涵。几年前,当我坐飞机飞越北极圈上空的时候,联想起儿时每天早晨看到的碧清的河水。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远远可以窥见下面的海水,实在有些可怕。


那片片断断的海的颜色,正是我小时候从水缸里看到的颜色啊。除了 “ 严峻” 这个词儿,再也无法形容它的样子了。我想那碧海的深处,正隐伏着我幼年时代经历过的寒冬呢。


在伊豆,要是节令来得早,一月底梅花就开了。寻常,进入二月以后,梅花才开始吐露雪白的花朵。我家院子里有好多梅树,其中有几棵是老梅。我喜欢梅花始于少年时代。大概早春这样的季节,可以荡涤一个少年的伤感吧。


过了五十岁之后,就更热爱梅花了。

现在我一想起梅花,想起梅花盛开的季节,心中就别有一番情趣,这是其他任何东西所无法替代的。幼年时代,我对于所有的花都漠不关心。那时不懂得梅花和樱花美在哪里。眼前无论开着什么样的花儿,总是视而不见。


现在我有两个孙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他们俩对于花也没有什么兴趣。我把他们抱到盛开的樱花树下,或带他们到玫瑰园前面,都丝毫不能惹他们心动。要是旁边有条小狗呢?他们立即会被吸引过去的。


梅花虽然没有给我留下片断的记忆。

但我却还记得别人抱着我去闻梅香的情景。伊豆半岛的西海岸,住着我祖母的远房亲戚,每年到我家来两三趟。他是个中年汉子,每次来总爱跟我这个小孩子一道玩。他把我抱起来,两手高高地举着。


单凭这一点,我就对他产生了特殊的好感。

每逢我一看他进门,就感到快乐降临身边了。有一次,他领我在院子里散步。我俩走到梅花树旁,他抱起我,把我的脸凑到花瓣上。


“闻闻看吧,可香啦! ”
“嗯。 ”
又走向另一棵梅树。
“这棵梅花呢? ”
“挺香的。 ”
“说得好,就是香嘛! ”

我记得当时就是这样一番对话。也许因为这段往事,我不知打何时起养成了一个癖好,一看见梅花就凑过脸去。现在院子里的梅树一着花儿,我就时常闻闻它的香气。


要是有幼小者在旁边,我准把他抱起来,叫他也嗅嗅梅花的幽香,就和我从前那样。我想,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也会产生我所体味过的那种心情吧。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快活。


尽管这个指望不太可靠,但我总觉得在童稚的心田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他知道什么是馥郁的梅香。


“闻闻看吧,可香啦! ”
“嗯。 ”这虽然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但也许充分领会到了我的心意吧。


盛春的季节,给我留下了两个片段的记忆。

一是在春天的漠漠黄昏,我同祖母两个人一起去观看露天浴槽里给马洗澡的情景。西平温泉澡堂外面,有个二尺来深的浅浅的方形水池,汇集着从温泉里淌来的热水。


澡堂当然设在房子里,这浴槽却在露天,是附近农家为了洗刷农具砌成的。它至今依然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那时,祖母带我到西平洗完温泉之后,就去隔壁露天浴槽旁看马儿洗澡。马站在浅浅水池里,一个汉子先用铁桶给它浇水,然后再用稻草、麦秸什么的一点一点仔细揩拭马的身子。


我每逢想起这件小事,总有一种明朗的色彩映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那时是否赶在春日的黄昏,然而,但天溟蒙的暮色,却时时飘荡在我片断的记忆之中。我和祖母坐在附近的石头上,专心致志地望着给马洗澡这件极为平凡的事,总看不够。


还有一件,也是跟祖母一起,步行离家走十分钟的路,去给樱菩萨上供。樱菩萨在通往长野村落的大道上,那里长着一棵大樱树,树根旁边供着一尊小小的石像。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带我去也似乎是在春天的黄昏,但认真考究起来,我却记不清楚是春天的黄昏,还是夏天或秋天的黄昏了。不过,我还是当作春天黄昏发生的事加以回忆,春天黄昏所特有的洁白而明朗的色调,一直萦聚在我和祖母的身旁。


我之所以一概当成春日黄昏发生的事,是因为确实存在着使我不得不朝这方面回想的因素。看马儿洗澡是在春天的黄昏,给石菩萨上供也是在春天的黄昏。


前一个记忆,闪耀着春日黄昏明丽的色彩;而后一个记忆,却多少带有春日黄昏寂寥的情调。不光这两件,我对黄昏的记忆很多,总之,黄昏在我幼年的心里,激起过不寻常的波澜。


不论哪一个季节,当夜幕从广阔的田野上低垂下来的时候,对儿童们来说,总是寂寞难耐的。他们玩得再火热,一发觉黄昏来临,就急急忙忙跑回家去。他们拚命跑啊,一刻也不肯停留。


未上小学之前,黄昏对我来说,既寂寥又恐怖。正在树头玩耍的孩子们,突然发觉黄昏到了,都一齐向家里奔。只要一个人领了头,其他孩子都跟着跑起来。在孩子们奔跑的同时,凄清可怕的暮色便从四方压了过来。


有的孩子象骑马一般,噔噔噔一跳一跃地跑;有的孩子只顾低头狂奔。不管那种跑法,都是为了尽快摆脱黄昏的凄凉和恐怖。但是,季节不同,黄昏具有的寂寞和恐怖也多少有些差别。


那是上小学以后,我在校园、田野和广场上游玩的时候,每当黄昏到来,眼望着渐渐变浓的暮霭,不觉有些凄然,可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我一个劲儿往家里跑啊,跑啊,想起那时的心情,就象只身漂游过无边的大海一样。


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夏天。

对我来说,凄清的黄昏伴随着恐怖,是在昨秋向冬天过度的寒冷时节里。一近黄昏,黑暗立即袭了过来。“啊,快逃!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跑回家去,后面仿佛有什么追逐似的。


那时候,正传大正初年,我的家乡伊豆天城山麓,冬季一到傍晚,就有一种名叫 “ 粉婆儿 ” 的白色小虫,在暮色茫茫的空中飞舞,看上去象在水里上下游动。


“ 粉婆儿” 是白头老太婆的意思。

孩子们挥动桧树枝子,用树叶粘住那棉絮状的小虫。“ 粉婆儿 ” 看起来是银白色的,但由于气候变化,有时那白色多少泛着青灰的底子。


孩子们从地面上跳起来,挥舞着树枝,这是他们冬日黄昏的游戏,当 “ 粉婆儿 ” 的光点渐渐融进夕霭的时候,孩子们便扔掉树枝,各自跑回家去。


刚刚还在用树枝拚命捕捉白色小虫,这回自己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粘住一般,心里惶恐不安。冬天的黄昏,对于我是如此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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