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外婆生下我妈妈不久，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十二年以后，外公过世，我妈妈收起书本含泪回家——没机会了，她只能读到高小六年级上学期，即止。

　　离开了校园，但妈妈仍然记挂读书认字的事。只要有点空闲，她就会凑过去看大队土墙上的标语、通知、板报，翻阅小卖部和卫生所里那些破旧的报纸和杂志。成家后，她发现这个家里一本书都没有，记载家世浮沉的族谱也没有。在田间劳作之余，她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大约是在1977年，大队里响应政府的号召，办起扫盲学习班，让“有文化的都来教，没文化的都来学”，尽量扫除各个小队里的文盲，至少让队员们识得自己的名字，甚至知道书信的格式，收条与借据有什么不同。

　　妈妈进了扫盲班。从扫盲班学习回来，妈妈对家人说：“上一天的课，在教室里翻书看画，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挣半天的工分，真是少有的好事！我温习了好多字和词语，没白费时间啊。”我小时候在煤油灯下温习功课，想不起的字或词语，没有字典可查，幸好有妈妈提醒，才不至于把作业拖到次日被老师罚站。那年高考前夕，我在家里复习功课，死活想不起“凳”字怎么写，于是，被妈妈讥笑了一回：“快要考大学的人了，还向妈妈问字，啧啧啧！”只是，她过一会儿就告诉我那个字是什么偏旁什么结构，还用稍微不同的音调说出和那个字有关的两个词汇来。那一刻，看了妈妈那得意的样子，我真的很羞愧。

　　据族谱记载，我的先祖是北宋仁宗天圣三年时来的海南，如今，我们是说着海南话的本土人。在用本土口语来言说事物和用汉字进行书面表达之间，海南人大多需要一个微妙的“转换”过程。因为这个过程，上学以后，我很少主动跟同学们交换学习心得。

　　不过，我脸上也有绽放异彩的时刻。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余老师发完考卷，接着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念给同学们听。大家都朝我看过来，使劲鼓掌。当时，我心里满满的自信。那些年，我订阅和邮购过不少小学生作文入门、作文选之类的读物，翻来看去，还是连作文的门墙框架都摸不着。有一天，我趴在窗前的书桌上苦思冥想，腹稿没打成，才写了几行字，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了。我不由长叹一声：“哎呀！这题目怎么写才好？”这一次，妈妈把我逮住了，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扭过头来看着我，说：“让你去好好学习，你倒回来问我作文怎么写？要是我能教你，还用花那么多冤枉钱啊？”妈妈的话，让我甚是难堪，于是回应了一句：“不教拉倒，我自己学！”其实，那是我遇到麻烦时跟妈妈通通气的意思，并非需要她指点什么。听到我如此言语，妈妈说：“说完一句再说下一句，写完一件事再写另一件事，别给我把话说得公式哩公式嗦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妈妈当时的神态——那副黑框眼镜就架在她的鼻尖上，还隐约感到冷风从我和她之间吹过。

　　当时，我实在不得要领，不清楚何谓“说完一句接一句？”怎么写才算“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多年后，我读过不少文学名篇，特别是陶渊明、柳宗元、苏轼的散文，袁宏道、张岱、李渔等人的小品文，以及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诗篇，渐渐知晓前人所说的“起承转合”“水到渠成”“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明白言语要讲究条理和逻辑，作文要注重结构与章法，要不，鼓捣出一堆散乱文字来，竟称之为“文章”，就很勉强甚至可笑了。正因为如此，我意识到没有人把写作诀窍传授给妈妈，而她凭自己的理解所告诉我的，差不多是这样：语言表达要通顺、自然、精准。她表达的观点，跟“风过树林一阵接一阵、水流江河一波接一波”没有区别，跟我们平时走路一个样：迈出了前一步，再接着走后一步，一步接一步，讲条理，有秩序，才能踏出一行好看的脚印来。

　　如今，我正走在读书写作的路上，不愿在半途拐到别的岔路去。走着，走着，我弄懂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当你知道了罗马的地理位置，才有可能走到那里去；换句话说，当你发现什么样的食品才算美味佳肴，什么样的活儿才叫艺术，经过一番努力，才有可能捧出像样的玩意来。反之，就是硬着头皮瞎折腾了。

　　除了教我写作文，妈妈还教我磨墨写字，穿线缝衣，骑车上路……现在，又是叶黄天寒的海岛之冬了，风声，雨声，断了又续，真有点不知疲倦，我说起这些往事，就是重温和妈妈在一起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