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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学校之花2

“已经是秋天了。后天行雄他们也将回到东京去了。对于清水,或许我也能像对小夜子那样倾情相助吧。”千花子在心里嗫嚅道。


鸽子被升天的烟火吓坏了,用可爱的爪子抓紧了新主人的肩头。


请允许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

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头,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


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

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

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

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


千花子已经能把清水信中的话倒背如流了。

在海滨小镇的戏院里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千花子心潮起伏,不由得泪眼婆娑,甚至看不清信上的字迹,全靠小夜子的舞蹈使她如痴如醉,才差不多忘记了清水的这封信。但事后每当她重读这封信时,清水那种痛切的悲哀就会攫住千花子的心胸。


秋季的新学期开始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校园里和宿舍里都看不到清水的身影。尽管树木依旧苍翠碧绿,但或许在某个地方已经有一片树叶在秋风中凋零坠地了。而那匹树叶正好就是清水。


不久将会有雁群从天空中飞渡而来吧。

可是却有一只大雁远离了雁群,被抛弃在原野的尽头——仿佛那孤雁就是清水。千花子出神地眺望着星空的远方,思忖着:或许那只可怜的候鸟——小夜子,也在某一个小镇上想念着那只鸽子吧。


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拖鞋的声音。

“哇,是青木老师来了!”

她如梦初醒似的一下子慌了手脚,犹豫着不知该把桌上的笼子藏在哪儿。尽管桌子上放着笼子,但只要装出一副正在用功的样子,那么打走廊上走过的舍监就不可能看到笼子里的鸽子。


更何况今夜的值宿老师是青木老师。

新进宿舍的少女们之所以能从四五个合监老师中率先熟谙青木老师的脚步声,倒不是因为她有点瘸腿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活像一只恶作剧的猫咪,喜欢放低脚步声四处巡视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们喜欢青木教师。


爱屋及乌,以致于喜欢上了老师的脚步声,这正是女学生们特有的禀性。在安静的晚自习时,一旦听到走廊上传来青木老师的脚步声,不少少女都会涌起一种奇特的感觉——某种莫名的喜悦正在胸口里荡漾开来……


如果对方是一个可怕的舍监,那么,不等脚步声逼近过来,大家就会缩着肩膀,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但如果对方是青木老师,大家甚至会故意在学习时缝补袜子,或是装作在给妹妹写信,巴不得被青木老师训斥一顿。


在她们看来,被喜欢的老师训斥也是一大乐事。真是一些不可救药的少女们。千花子本来是背着舍监秘密地饲养鸽子的,可她也希望让喜欢的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常常独自嘀咕道:“是不是把鸽子悄悄地拿给青木老师看看呢?她肯定会说‘哇,多可爱’吧!”


可是,一旦青木老师真的知道了,自己挨一顿训斥倒无所谓,但如果鸽子被没收了,又该如何是好呢?这可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鸽子啊!而是作为和行雄、小夜子共同起誓的信物哪。


一想到这儿,她又慌神了,连忙想把笼子藏起来。谁知手忙脚乱反倒导致了一大失败——笼盖卡在了桌子的角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鸽子已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


“哎呀!”“快抓住它!”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齐站了起来。受了惊的鸽子甚至听不见千花子在喊着“小夜、小夜”。


窗户上已经现出了青木老师的上半身。

大家都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仿佛全变成了一只只小鸟似的,胸口咚咚直跳。鸽子在缩着脖颈的少女们头上轻快地盘旋了一周,最后停留在了书箱上。这一番折腾不可能没有传入老师的耳朵里。


大家都紧张地思忖到:老师肯定会马上打开门走进来吧!但老师的脚步声却从走廊上走了过去。


“哇,太好了!”

一个伙伴一边夸张地摸着胸口,一边搂住千花子的肩膀,说道:“喂,老师肯定没有注意到哪!”


“不过……”千花了眯缝着眼睛,上下的睫毛几乎粘合在了一起。她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不会的,老师肯定已经看到了。我这就去告诉老师。”


“不用了。要知道老师根本就蒙在鼓里。”

“不行。”千花子甩开朋友,一溜烟似的跑出了房间。一追上老师,她便一口气说道:“老师,我在房间里养了只鸽子。”


说完这句话,她早已是气喘吁吁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行为都与道歉认错的固定模式大相径庭,但却正是这种率直和诚恳让老师的脸上泛起了微笑。


“鸽子可逗人爱呢。”

“是的,老师。尽管宿舍里到处是千篇一律的窗户,但它却从来也没有认错过房间,总是从空中径直地飞进我的寝室,而且还喜欢听人聊天呐。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随便聊聊时,它总是会飞过来,停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歪着脑袋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


千花子像鸽子一样歪着头说道。

突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不过,老师,瞒着你私自喂养鸽子,这是不应该的,是吧?刚在鸽子在房间里一定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吧?”


“是啊,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哪。”

“哇,太好了!”

“为什么?没有被发现不是更好吗?”

“可要是被老师发现了,却瞒着老师,不是更糟糕吗?”


“是啊,我明白了……不过,既然是那样,那干脆把鸽子拿给宿舍怎么样?由整个宿舍的人来喂养它,否则就为难了。尽管养鸽子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因为千花子开了头,而大家都养起了小鸟,或是把小狗小猫都带进了宿舍里,那么一切不就乱套了吗?所以,就把鸽子作为整个宿舍的宠物,让大家都来爱护它不好吗?”


“不过,行雄会……要知道,那鸽子并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东西。行雄对它百般呵护,视如掌上明珠,我只不过是在星期天才赖着他借给我养一养。”


“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天或者后天,你还给行雄好啦。”


“我知道了。”

鸽子的事到此已经解决了,谁知千花子又叫住了已经走开了两三步的青木老师。


“老师,清水同学干吗中途辍学了呢?”

老师有些犹豫不决地打量着千花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家里的原因罢了。不过,其中的详情老师也不知道。”


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好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所以,刚一说完,青木老师便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了。她的身影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是那么瘦长,显得凄清而落寞。千花子真恨不得冲上去紧紧拥抱老师那美丽的背影。


“老师,你说得不对吧?是清水自己要辍学的,而不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对不对?”


千花子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老师,那目光让老师感到一阵眩惑。青木老师说道:“那么,千花子对其中的原因所知甚详罗?”


“她说,我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


“真的?”老师瞪大了眼睛。突然,又有一种花朵般的微笑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她说过你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吗?哇,说得多可爱呀!你跟我来!”


老师把手轻轻搭在千花子的肩膀上,走到外面的庭园里时还一直笑个不停地说道:“她说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吗?或许真是那样吧。”


“不过,老师,清水还在信里写道,16岁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都豁然开悟了。”


“是吗?清水不就有16岁了吗?要是千花子永远不长到可怕的16岁就好啦,要是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啦……不过,千花子好像对清水的事情做过一番严肃的思考呢。千花子居然和清水成了好朋友,真是不可思议。”


“倒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只是……”

“是吗?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说清水的坏话,让千花子动了恻隐之心吧?你真是个很会体贴人的好孩子。”


说着,青木老师悄悄地帮千花子竖起了水兵服的衣领。或许是因为在草坪中央的花坛里,夜风摇曳着秋天的花朵,把冰冷的露水滴落在老师的袜子上,使人顿生凉意的缘故吧。


可千花子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胸膛里燃烧着快乐的火焰,以致于对老师指尖透出的冰凉感到大惑不解。她不由得想起了暑假前夕的那个夜晚。当清水前来告别时,她那瑟瑟发抖的手指是多么地冰凉啊!


“尽管我对悲伤的事情缺乏理解,但清水却说,只有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我的安慰。”


“所以,清水才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从而想得到你的安慰,是吧?”


千花子就像是忸忸怩怩的婴儿一样摇晃着脑袋说道:“不,她只是把供给地藏菩萨的围嘴儿托付给了我,让我代她请求地藏菩萨的保佑。”


“哪么是在暑假前吧?清水只向千花子一个人道了别呢。清水的心情老师也能理解。哪怕是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怕众人的谗言,但如果自己的同情者一个也没有,人还是会深感凄凉的吧。于是清水选择了千花子。因为千花子的确是个好孩子。”


受到老师的称赞,千花子恨不得逃走了事,但同时又感到自己的身心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到老师的身边。她说道:“清水没有亲生父母,只是一个养女,她还有一个失踪了的妹妹。虽说我也听说过这些事,但这一切并不能构成她中途辍学的理由啊。”


“是的。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

我曾经教清水她们三年级的国语,是吧?我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小学的回忆》。谁知清水这样写道:我干吗要学会写字呢?干吗要研究学问呢?学校是令人诅咒的地方。如果不识字,我就不可能读懂父亲那本陈旧的日记本,


那么,我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弃儿,而会一直以为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从而还在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其实,清水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一旦想法的根基被扭曲了,那么就很容易做出各种荒唐的举止。”


“所以,清水才故意厌恶学习,使上学期的成绩变得一塌糊涂吧?”


“或许还另有原因吧。”

“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做了坏事被赶出学校的。这是真的吗?”


“怎么那么说呢?千花子不是清水惟一的盟友吗?你最好别听信那些谗言。”


“对不起,清水。”千花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清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样。


“真好,清水也能变得那么坦白诚恳。像清水那样的人,’只要看见千花子这样的姑娘,就会为自己的乖戾而羞惭吧,从而使心灵变得清澄透明。……你去见见清水吧,老师也陪你一起去。”


“真的吗,老师?”

“嗯。千花子明天不是要去归还鸽子吗?到时候一起去吧。今晚你就好好休息。”


“晚安,老师。”

千花子躬下身子,拾起了一枝桔梗花。

这是青木老师和她聊天时,无意中随手摘下,又在无意中扔到地上的花儿。千花子把它揣进了胸口里,哼起了歌来。她的歌声中洋溢着一种难以按捺的喜悦,就像蟋蟀在蓦然受惊后更然停止了鸣叫一般。


“晚安,晚安”,大雁鸣啭——

是雁子妈妈,还是雁子宝宝

那不住的叫声划破月夜的湛蓝


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盏

依偎在毛线织的睡衣里

听钟声说“晚安,晚安”

第二天上完课之后,千花子抱着鸽笼,与青木老师一起走出了学校。她以为马上会径直前往清水家,谁知老师带着她在银座下了车,然后踅进了一家百货店。想必是老师要给清水买点什么礼物吧,不料电梯一下子把她们送上了七层,一看才知道是到了百货店里的食堂。


“千花子,喝年糕小豆汤行吗?”

被老师这么一问,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事情太出乎意料,抑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千花子的身体霎时间一下子凝固了,耷拉下了脑袋。老师把整个食堂的每个地方都扫视了一通,然后说道:“瞧,千花子,清水在那儿哪。”


千花子就像是被妖怪迷糊住了一样,尽管抬头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着清水的踪影。这也难怪,因为清水不是来店的顾客,而是食堂的服务员。


在一根粗大的圆柱旁边,四五个穿着清水一色的制服,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歇息着。千花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便是清水。


“哇!”千花子惊讶得一下子站起来走了过去,清水,清水,是我哪。是千花子哟。”


听见千花子如此动情地呼唤着自己,清水再也不能佯装不知了,但她只是回头瞅了瞅千花子,说道:“你来干吗?会挨老师骂的。”


“是青木老师带我来的。她在那儿呢。”

“是吗?”清水只说了这么一句,不但没去老师那儿寒暄问候,反而把冷冷的视线固定在自己的膝盖上,再也不和千花子说话了。(清水曾经那么依恋我,现在干吗变得如此陌生和冷漠呢?)


千花子百思不得其解,真想放声大哭,但留神一看,周围有不少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耳根都开始发烫了,于是,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在校园里拾起的桔梗花,一边说道:“瞧,我给你带来了学校里的花儿呢。”


清水虽然伸手接过了桔梗花,但马上就像扔掉废弃的碎花瓣一般,一下子插进了旁边桌子上的花瓶里。


“我正忙着哪。”说着,她耸耸肩膀住厨房那边去了。受到如此冷遇,千花子的心中反而涌起了无数温暖的话语。她默默地叨念着“不能哭,不能哭”,一边向青木老师身边跑了过去。


“听好了吗?长为240米,240米哟。”

“哦,是植树算式啊。”

“是的,是对所种树木的棵数加以计算哪。”


“哇,姐姐不知道植树算式吗?”

“什么叫‘植树算式’呀?”

“也就是X+1哪。这可重要哟。植树算式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切记,在计算结果上——假设为互的话——再加上1。原来姐姐不知道哪。”


“你居然说老师不知道,岂有此理?不准说话……我出的问题是——在240米长的道路两侧……”


“那么,姐姐,我问你,在10米长的道路上,每隔2米种一棵树的话,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共5棵呗。”

“哇,你上当了,上当了。”健一高兴得跳了起来,“姐姐,如果是5棵,那么,道路的另一侧不是就没有树吗?5+1,一共是6棵哪。一定要再加上1,这便是植树算式的秘诀所在。”


“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姐姐只是想考一考健一才故意说错的。”


“真是奇怪。”

“上课时请保持肃静。——在一条长为240米的道路两侧,每隔8米种一棵银杏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


“是240米长,每隔8米,对吧?首先算一下道路一侧需要多少棵,立算式为:240+8=30。再加1,等于31。这就是道路一侧的棵数了。而两侧乃是它的两倍,所以,31X2=62(棵)。也就是说,一共需要62棵。我算出来了。”


“很好。接下来的问题是:在一个周长为855米的水池四周,每隔9米种一棵樱花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


“嗯,知道了。水池是四方形的,所以不需要加1,855十9=95。一共95棵。”


“在某所学校的入学考试中,考试合格准予入学的人数为187名,是报名者的11/31。请问,报名人数共有多少?”


“什么呀?这不是太简单了吗?”

“哇,你已经算出来了吗?”

“试题出得很容易,考进那所学校也会很容易吧。”


“是的,有1/3的人入学。可健一呢,必须得考进那种竞争率高达7:1或是10:1的名牌中学才行。”


“我肯定能考上的。”

“加油吧,入学以后,可不能像姐姐这样中途辍学哪。”


“其实我觉得很对不住姐姐。要是姐姐能够继续上女子学校该多好。可现在姐姐却出去干活挣钱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上中学。”


“男孩子可不能那么想……不过,现在是在温习功课哪,记住这道题说的是录取人数为187人,是报名人数的11/31。”


“嗯。如果把报名人数看作1,而录取人数为它的11/31,且这11/31又为187人,那么,可以设如下的算式:187÷11/31=187×31/11=”


“你干吗愣着?还不快点演算,下课铃就要响了哟。”


“哎,或许早就注定了我能够上中学吧。姐姐从女子学校退了学,不就意味着要我上中学吗?不久前,姐姐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一天,不是还给我买来了入学考试的复习用书、笔记本和其他的东西吗?尽管我很高兴,但毕竟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父母从没有说过要让我上中学的。”


“哪里的话。姐姐我早就去拜了地藏菩萨,让他保佑健一顺利通过考试。我还特意为地藏菩萨织了一条红色毛线的围嘴儿。”


“是吗?——刚才那道题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报名人数为527人。”


“你的算术成绩可以打100分。……今天的复习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是模拟考试。你就权当作自己真的置身于考场上好啦。……现在是口头问答。请按年代顺序排列下面的历史人物:松平定信、北条时宗、丰臣秀吉、源赖朝。必须在两分钟内回答出来。”


“源赖朝、北条时宗、丰臣……”

“不行不行,已经超过两分钟了。”

“喂,等一等,大门口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了,你都得记住:这儿是考场哪。皮球一加热,就会升起来,这是什么原理?……真的,好像是有客人来了。”


“我去看看。”健一从二楼上跑了下去。

这时,行雄正站在大门口气宇轩昂地大声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到门口来观察动静的健一发现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孩,于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大门口,一脸纳闷的表情。行雄咄咄逼人地问道:“清水在家吗?”


姐姐、父亲、母亲,还有健一自己全都是姓清水,所以,健一迟疑了片刻。这时,藏在外面的千花子探出了头来,健一这才茅塞顿开地说道:“哦,是找姐姐呀?她在二楼上,你们请进吧。”


两三天以前,千花子在从百货店回去的途中顺道去行雄家还了鸽子。当时,满腹懊恼的她向行雄讲起了清水那种冷漠薄情的态度,听完之后,行雄比千花子本人还要生气,也不听千花子的劝告,


只是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去清水家讨个公道,让千花子不知该如何来平息他的怒火。千花子认为,或许是因为被人看见了自己当服务员的窘态,清水感到非常害臊才强装冷漠的吧。


(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我只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


清水那含泪写就的信件绝不像是信口开河的谎言。既然如此,那么,还是去清水家看看她吧。可是,清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把青木老师的桔梗花乱撂一气,这不免又让千花子感到清水是一个可怕的人,所以不敢一个人前去造访。


今天行雄一路上不断给她打气道:“千花子那么胆怯怎么行呢?好吧,我去帮你谈判。”


其实千花子早已原谅了清水,所以,当她听见行雄虚张声势地这么说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一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听行雄在清水家的大门口高声地说话。


正在这时,清水的母亲买完东西回来了。

她高兴地招呼道:“两位请进吧。打那以后,学校的朋友一个也不曾来过,今天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哪。”


千花子和行雄爬上了二楼。倏然间她的眼睑一阵发热。首先映入千花子眼帘的,并不是清水的身影,而是那枝桔梗花。桌子中央那个古老的银制花瓶里插着一枝花,无疑那就是校园里的花儿。


无论清水外表装得多么冷漠,千花子娇小的情影总是呈现出美丽的色彩绽放在她的内心深处。了解了这一点以后,千花子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一般微笑着,默默地凝眸注视着清水。


而这时候的行雄尽管余威犹在,但也只是有些害臊地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翻阅着放在桌子上的考试用书。


“我做梦也没想到千花子会来。家里太邋遢了,让你吃了一惊吧。”清水像是在生谁的气一样,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尖厉,可事实上,她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语想对人倾述,才拚命忍耐着的。


对此千花子也并不是不明白。

不过,清水家的破旧和寒碜确实让千花子瞠目结舌。为了供女儿上女子学校,并穿上整洁的衣裳,清水的母亲一定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吧。


刚想到这儿,清水的母亲便忙不迭地送来了点心和茶水款待千花子他们,而且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千花子不由得喜欢上了清水的母亲。或许行雄也有同感吧,以致于口无遮拦地说了句蠢话:“真是个好妈妈,和亲妈没有什么两样。”


千花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瞅了瞅清水的母亲。只见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握紧的拳头在膝盖上直打哆嗦。


眼泪断了线似的流淌在清水的脸颊上。

她的身子往前一冲跌倒在了地上,一边咬住自己的手掌,一边“呜呜”地抽噎起来。或许这一切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悲恸吧,她一边痛苦地抽搐着身体,一边想顺着楼梯夺路而逃,结果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楼去。


见此情景,母亲慌忙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行雄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脸的哭相。过了一会儿,母亲一个人爬上楼来,坐在千花子的面前说道:“那孩子对小姐你说起过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吗?原来她真的已经知道了?”


“嗯。”

“喔,果然如此,这阵子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你不知道,为了瞒住她,我们是怎样煞费苦心啊。可毕竟和亲生母亲的爱略有不同吧。”


“说是读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真相的。”

“什么,日记?!真可怜啊。那孩子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她已经察觉,也肯定吃尽了苦头吧。这下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了。


出于报恩的心理,她不惜让自己扮演恶人,中途辍学,以便让我们的亲生儿子——她的弟弟能够读上中学。真是难为她了。为了这孩子,我要马上去学校,把一切都告诉老师。请问,现在老师还在学校里吗?”


“是的,宿舍里还有舍监老师。”

“那马上就去吧。”

“伯母,我陪你一起去。”

途中她们和行雄分了手。当汽车一开到宿舍附近,千花子便一个箭步跑进了舍监室里。


“哇,太好了。今天恰好是青木老师当班……老师,清水的母亲说,清水这个人一点也不坏,相反很可怜哪。她母亲……”


“怎么啦?她母亲来了吗?”

“是的。”

“请把她带到这里来。”

“知道了。”

尽管不能站在门外偷听清水母亲和老师的谈话,但千花子还是高兴地嗫嚅道:“啊,太好了,大好了。”


她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着。

她正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时有人在叫她:“千花子,你的电话。”


原来是行雄打来的电话。

“行雄,你不必自责和担心。或许那样还好些,让母亲明白:清水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了,真的,这样还好些。”


“不是,是另外出事了。鸽子逃走了。我刚才回家一看,发现鸽子已经不知去向。”


“鸽子?你是说鸽子吗?不必着急,它肯定会飞回来的。或许已经飞到我的房间里去了吧。你等等,我这就去看看。”


尽管鸽子并没有飞来,但她却收到了姑母寄来的快件。信上说,小夜子她们剧团已经来到了东京。千花子气喘吁吁地往电话间跑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有只脚上的袜子差一点就要滑落下来。


一只雪白的大蝴蝶停留在了清水的背上。

它的那双翅膀是分别由两扇翅片组成的。只见靠后的一扇翅片是那么修长,几乎垂落到了清水的腰际,伴随着清水的步履颤悠悠地飘动着。事实上那是她在围裙上打成蝴蝶结的带子。


丝光棉线的袜子是黑色的,而平跟鞋也是黑色的。这与她当学生时没有丝毫变化。并且,衣服的料子也用的是黑色哗叽布,只是女子学校的校服不会系围裙罢了。


女学生穿的水兵服衣袖一直齐手腕长,而百货店食堂里的服务员,其制服却只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长的衣袖,手肘下的部位全都裸露在外面。


“手臂露这么多在外面,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而且,到了冬天还很冷吧。”最初清水还有些忐忑不安,但一个年龄比清水小得多,刚念完初小就出来工作的女孩却笑话她道:“别担心,食堂里有暖气,即使冬天也会让人暖和得出汗的。一旦拼命地干起活来,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的。”


果然如此。这儿可不是女子学校召开同窗会或进行义卖时的那种模拟的年糕小豆汤店或寿司店。就连小女孩们也在拼命地工作。而且制服的没计也充分考虑到了工作的需要。


因为要用手掌托住盛满各种食物的茶盘,忙碌地来回奔跑,所以,如果制服的衣袖太长,很容易弄脏吧。


“喂,妈妈,瞧,我的手臂都长这么粗了。自从在店里干活以后,我的确是变结实了。”晚饭时清水伸出手给母亲看。


“快让我瞧瞧!”母亲嘴上说着,用手捏了捏清水的手臂,心里却在哭泣着南咕道,“哎,也真够可怜的。因为干活,手臂上的肌肉也变得紧绷绷的了。尽管每天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上班,但这孩子恐怕还是想继续上学吧。”


清水也不时感受到了养母的那一份真情,以致于忍不住悄悄地落泪。在店里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盒饭时便是如此。她的盒饭琳琅满目,在食堂的少女们中间有口皆碑。


当她打开饭盒盖时,常常因里面装满了美味的菜肴而大吃一惊。现在的盒饭比她在女子学校读书时的盒饭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啊,妈妈,我现在在店里干活,比上学时还要快活,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为我操心。)


说真的,从脱下女学生的水兵服到穿上百货店食堂服务员的制服,其间清水也经历了种种悲伤和难堪的事情。但自从熟悉了新的职业,她的身心就像那雪白的围裙一样清爽洁净了,总是感到力量无穷。


清水的胸前佩戴着“53”这个金属的编号牌,银色的底子上浮现出深紫色的文字。如果是在学校里,除了班长或副班长,是不可能在胸前佩戴这种标志的,可对于如今的清水来说,这食堂服务员的编号牌与品学兼优的名誉章同等珍贵。


因为它是自己正在努力工作的标志。

这食堂服务员的制服上也并不是就没有带有少女特征的装饰。比如,在衣领和袖口上都缝缀着白色的花边。


而且,那些少女们还把月牙形的装饰花边扎在了额前的头发上,就仿佛是在头上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头巾,或是插上了一把时髦而漂亮的圆形梳子。


那花边的白色更加衬托出了头发的乌黑和脸蛋的红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顶白色的花冠一般美丽动人。银座大街上的霓虹灯仿佛被濡湿了一般,显得鲜艳亮丽。


“或许是起雾了吧?”

千花子眺望着天空,只见大街上的灯光正朦朦胧胧地掩映在一片雾霭之中。尽管透着仲秋夕暮时的凄寂,但千花子却顾不得这些,兀自在人潮中快步穿行着。而清水攥着披肩的边儿,一边在后头紧紧追赶着,一边问道:“这是去哪儿呀,这么急?”


“一个好地方呗。”

刚才千花子到百货店去接清水。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清水从后面的店员出入口走出来。仿佛内心充溢着某种秘密的喜悦似的,千花子一直走在清水的前头。


清水觉得千花子那副兴冲冲的模样煞是可爱,以致于被她带往地狱里去也在所不惜。但她还是故意装出想逃走的样子,说道:“我不早点回去,母亲和弟弟会很担心的。”


“不过,担心清水的人除了你母亲和健一之外;还另有人在哪。”


“你说的是真的吗?”清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在学校里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你说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千花子的话,那就该是地藏菩萨吧。”


“哇,你还记得地藏菩萨呀!”

“真讨厌。我不是还给地藏菩萨用毛线织了条围嘴儿吗?那时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我还说了:‘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


“我怎么会忘记清水说过的话呢?”

“地藏菩萨还真的遂了我的心愿哪。”


“是吗?”

“因为我送给了他一条围嘴儿,所以,他也赐给了我一条围嘴儿,瞧,店里的围裙便是我得到的围嘴儿哪。因为我拜托他让我进店里干活。”


“你撒谎,撒谎!你还想隐瞒吗?其实我早就从地藏菩萨那儿听说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是这样请求地藏菩萨的。我要退学去干活挣钱,就请保佑我的弟弟考进中学吧。”


“才不是那么回事哪。”清水的声音变小了,“我之所以中途辍学,是因为我自己不好。其证据是,没有任何人同情我,在学校里,大家都说我的坏话哪。”


“对不起,像清水心里所想的那么深刻复杂的事情,大家是不会明白的。千花子我也一样,或许不到历岁,就无法……


“哎,不管千花子长到16岁还是25岁,也都还是不明白的好。像我这种性情乖戾的孩子,看见千花子那样花儿般美丽鸟儿般快活的人,与其说是深感羡慕或者嫉恨,不如说是深感悲哀吧。而且,在我眼里,千花子是那么可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所谓的‘义理”,真是让人难过的东西呢。”

“咦?小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让人大吃一惊哪。”


“要知道,青木老师也吃了一惊哪。她说,因为清水与现在的母亲是后天结成的母女关系,即‘义理的母女’,所以清水才用那种方式退学的。


即使对父母说,让弟弟代替自己去上中学,他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因此你才什么也不对父母说,而擅自辍学了。一想到清水心是思考的是那么复杂艰深的问题,不禁觉得清水怪可怕的。”


“朋友们讨厌我,倒也合情合理。但父母好像也嫌弃我。明明自己的家就在东京,干吗要让我住在宿舍里呢?我以为那是我不是亲生女儿的缘故,所以很怨恨父母,对是亲生儿子的弟弟羡慕不已。其实那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


事实上我们家日趋破落,已经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女子学校了。如果每天从家里去上学,那么,就连孩子的我也会看出家里的困境吧。为了避免这样,他们才把我送进了宿舍。真是小孩不知父母心哪。不过,要是亲生女儿的话,或许会向我挑明一切,一起奋斗来共渡难关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千花子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悲哀的歌曲一般,默默地点着头。(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哪。所谓含辛茹苦,或许就是像清水这样吧。)她一边思忖着,一边走出了银座。她在新桥车站一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车票。


“到底上哪儿去呀?”

“去参拜地藏菩萨。”千花子用那双明亮消澈的眼睛微笑着说道,“在这雾蒙蒙的夜里,两个女孩子一起去大海边,该多惬意啊!”


放眼向电车窗外望去,只见高架线下的街灯漂浮在雾霭的海洋上,俨然是无数闪烁的渔火。


“地藏菩萨被雾气打湿后,也一定很冷吧。冬天的大海波涛汹涌,让人心里直发怵哪。”


千花子依依不舍地想起了那故乡海岬上的地藏菩萨,仿佛又听到了小夜子那凄婉的歌声:


秋风多么叫人欢欣

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过故一大海的风儿呀

“清水,你还有什么要拜托地藏菩萨的吗?”

“是啊,健一的成绩不错,想必一定能顺利考入中学的,不过……”


“你不想见见自己的妹妹吗?”

“妹妹?!”

清水的声音是那么凄厉,以致于电车里的乘客都不由得回过头来打量着她。一直燃烧在心底的火焰般的渴望此刻化作了凄厉的叫声,一下子迸出了她的喉咙。


“不知去向的妹妹,连长相也忘了的妹妹——即使我想见上一面,也见不着啊。”


“不,是因为觉得见不着才没有见着的。如果想见面的话,总会见着的。”


清水惊讶地凝视着千花子那婴儿般的嘴唇说道:“千花子真是个天使。经千花子那么一说,仿佛天大的事情也变得易如反掌了。”


“好吧。我这就让你去见见妹妹。”千花子家是在哄婴儿似地说道。她抓住清水的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清水看了看眼前的车站,惊讶地说道:“哇,千花子,你是带我去学校吗?我才不愿去哪。我再怎么也不愿去学校了。”


“可是学校里的伙伴都盼着清水来哪。大家都在等着你。”


走出车站,只见一条坡道径直通往高岗上的住宅区。爬完这长长的坡道,便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了。望着眼前这条埋藏着自己两年零一学期的种种回忆的道路,清水不禁百感交集。她用力地攥住千花子的手,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


尽管礼堂此刻被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但它的照片却清晰无比地留在了清水的心里。即使从林荫道两旁的樱花树上飘落下冰冷的枯叶,清水依然觉得树下那自己常常落座的长凳上残留着肌肤的余温。


仿佛从漆黑的教室里已经传来了清水朗读英语的琅琅书声。但千花子顾不上陪着清水去邀游回忆的海洋,只是使劲地拽住清水的手,跑过校园里的操场,径直来到了宿舍门口。只听她大声地叫喊道:“喂,清水、清水她来了哟。”


顿时传来了不少人沿着走廊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好多双温暖的手已经握在了清水那因雾霭而有些寒冷的手上,还有些手拥住了清水的肩膀,另一些手则搂住了清水的脖子。


“欢迎你,我们在等你哪。”

“说什么‘欢迎你’,应该说‘你回来啦’”。

“对,对,你回来啦,清水。”

“你回来啦!”

那欢闹的情景就像是在迎接凯旋归来的选手。

受到如此众多的伙伴发自肺腑的热情迎接,这在清水过去的历史中曾经有过吗?不,没有。清水就像是在梦中一样。但这分明不是梦,因为她已经被带进了自己直到暑假前还一直起居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房间。


她的桌子和椅子还原封不动地搁放在那儿。不,不可能是以前的样子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事实上,今天下课之后,少女们便一直忙着准备欢迎清水。清水的桌子上插着秋天的校园里盛开的鲜花,放着用漂亮的彩色纸包装起来的巧克力、饼干。夹心糖,中央是一个圣诞点心式的庆贺大蛋糕。


这是少女们亲手做的,只见圆形的蛋糕上用奶油写着“清水”两个字。清水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已经看不清蛋糕上的字迹了。


(我的心扭曲得厉害,在胸口上紧闭着厚厚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世界,从而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润着温暖的泪水,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好。)


——清水在给千花子的信中这样写道。

正是这样的少女对人间的情谊敏感无比。此刻,那扇“铁门”已经熔化了,从里面涌流而出的泪水正吧嗒吧嗒地滴落到那如油写成的文字上。


“今晚是清水的安慰大会。”

“你就住这儿吧,和我一起睡。”

“不,我的被褥比她的还干净哪。”

“这下我们再也不让你回家去了。”

过去一直认为清水是一个乖僻、任性、阴郁、冷漠的人而和她保持着距离的少女们,一旦得知了她的悲惨境遇,知道了她宁愿自己辍学来干活挣钱也要让弟弟上中学的决心以后,也都不由得反省道:“哎,都怪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人不好。”


于是,她们央求老师让清水重返校园,并决定把清水叫回学校里向她道歉。清水高兴得已经听不清大家说了些什么,只是感到脸颊一阵发热。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久保田正把嘴巴凑在自己的耳边连声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上次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哇,是久保田呀!”清水忙回头望着她说道,“对不起,我才不愿听见你那么道歉哪,因为都是我不好。我对久保田有一个妹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竟发展成憎恨,做出了那种可恶的事情。不过,我再也不会故意闹别扭了。”


“让我们重归于好,一起用功学习吧!前不久你母亲也来过学校。尽管你休学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能赶上来的。”


“嗯,谢谢。”清水突然抬起头来,用坚毅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和父母说好了,不再继续上学了。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多辛苦啊!一想到这儿,我就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因为心里难受,所以上学期成绩也下降了许多,


还对老师产生了逆反心理,性格也变得怪怪的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干活挣钱,让弟弟去上中学。即使我不再上学,但只要想学习,还是可以学习的。我一定不输给大家,会拼命用功的。”


清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弦。

有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时,清水打开了装饭盒的包袱皮,只见里面放着一本杂志模样的书——那是女子高中的讲义录。


“哇,原来你用这个讲义录在学习啊!”

“真是了不起。给我看看!”

大伙儿争相传阅。突然,一朵干花从讲义的书页中间掉了下来,落在了巧克力上面。那是千花子和青木老师去百货店时送给清水的桔梗花。原来清水把这校园的花朵做成了书签。


或许是久保田还记挂着妹妹的问题吧。她转开话题道:“前天我又收到了妹妹的照片哪。也给你瞧瞧吧!”


“快拿出来看看!这次我再也不会撕破它了。因为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了千花子这个比亲妹妹还好的妹妹哪。”


“哇!”刚才一直乖巧地站在三年级学姐后面的千花子顿时满面通红地说道,“不过,大家都把我当妹妹对待也怪无聊的。喂,清水,告诉你,我也有妹妹了,给你看看她的照片吧。”


千花子飞快地跑出了三年级学姐的房间,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她给清水看的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正在跳舞的小夜子。


早晨一觉醒来,行雄首先伸出手在被子里摸索着,然后扭过头来望着枕边的台灯。接下来是探出身体,一边用手抓住床缘,一边朝地下窥视,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呼唤着鸽子的名字:“小夜,小夜,小夜!……还是没有呢。千花子不是说过,肯定会飞回来吗?用不着担心的。”


如此这般地搜寻鸽子已成了行雄每天早晨的癖好。然而,毕竟鸽子是不可能呆在他房间里的。如果在的话,鸽子肯定比行雄还起得早,不等行雄去找它,它便早已用嘴巴衔着枕头四处折腾了,或者用嘴巴轻轻啄着行雄的耳孔了,还会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是在对行雄说:“快起床吧,已经是早晨了。”


当行雄把鸽子带回东京时,鸽巢是用钉子固定在行雄房间的窗户外面的。一到夜里,鸽子便啄响了窗户的玻璃,迫不及待地等着行雄去为它打开窗户,以便让它早点飞进房间里来。


这还不算什么,它竟然用嘴巴掀起盖在行雄身上的毛毯,想一头钻进行雄的被窝里,让行雄委实大吃了一惊。


“去你的,你这只被宠坏了的鸽子!难道你一直是抱着小夜子睡觉的吗?”说着,他把鸽子放进了被窝里。


但正值初秋时节,过不了一会儿,被窝里就变得热烘烘的了。三更半夜当行雄醒来睁眼一看,鸽子要么站在枕边的台灯罩上,要么藏在床铺下面可爱地酣睡着。


小夜子把鸽子交给千花子时曾这样说过:

“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


这些话行雄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而且他坚信小夜子所作的承诺一定会兑现。他暗自思忖道:“鸽子是小夜子的替身。如果对鸽子百般呵护,那么就一定能再见到那个姑娘。”


于是他和千花子俩把这只鸽子取名为“小夜”。随着仲秋时节的来临,每当秋风吹落枯叶的夜晚,行雄就会在充满幸福的明亮房间里喃喃自语道:“喂,小夜,没准小夜子现在正遭人欺侮,或者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城镇吧……此刻她究竟在哪儿孤苦伶什地担惊受怕呢?而我们却过得如此快乐,总觉得对不起她似的。”


但有一件事情他是深信不疑的:小夜子不久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眼下那作为小夜子的信物和友情纽带的鸽子却突然失踪了,这使行雄的心掉进了冰窟里,觉得自己在此之前不过是做了一个美梦而已。


他有时甚至会萌生一种感觉:小夜子如同彩红一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去了,像坠入河里的可爱花朵一般顺水漂流到了迢遥的大海里。


小夜子她们的剧团已经来到东京的消息成了行雄心灵上惟一的依靠,可是,在小夜子寄给千花子姑妈的明信片上却没有标明她的住址。偌大的一个东京,要找到小夜子,远远比在偏僻的小镇上更加困难。


而且,既然她已经来到了东京,又为什么不来找千花子和行雄吗?(或许她已把自己的诺言抛在了脑后吧?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可是,如果见了面,我该怎么向她道歉,说自己放跑了鸽子呢?)


“没事的。那是一只聪明透顶的鸽子,肯定早已飞回小夜子的身边去了。不久,小夜子就会和鸽子一道突然出现在行雄面前,让你大吃一惊的吧!”千花子曾乐观地说过这一番话。倘若是真的,那该多让人欣喜啊!


行雄回想起在海滨夏令营里玩信鸽游戏的情景。自己不是曾学着鸽子的模样,飞到了武田老师的身边吗?(要是小夜也能成为一只信鸽,告诉我们小夜子的住址该多好啊!)


“喂,少爷,鸽子回来了哟!”

“真的?!”行雄飞身跳下了床铺,但一眼看到女佣正抓住半开的门扉满脸的笑容,他害臊得马上用被子遮住了裸露的身体。


“你骗我!你真坏!”

“少爷!你看看,都已经是啥时辰了,还不赶快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学校的假日嘛。”

“可是都已经8点了。”

“鸽子不回来,我就不起床。”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这就去告诉你母亲。”

他在被窝里偷听着,看女佣是不是已经走了出去。可是,此刻窗外不是真的传来了什么东西啄着玻璃的嗒嗒声吗?


“啊,是小夜。小夜,小夜!”

果真是那只鸽子——只见它欣喜如狂地拍打着翅膀,在房间里盘桓了一周,。然后想停靠在行雄的肩膀上。“哦,对了,肯定是那样!”行雄恍然大悟道。他一把捉住了鸽子,夹在腋下顺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又一溜烟似的地向大门外飞奔而去。


“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低垂着脑袋的身影正沿着行雄家的石墙往回走着。


“哎,是少爷你!”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回去了?真是太无情无义了。”


“可是……”

“你明明在东京,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千花子?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吗?”


“没有,才没有呢。”小夜子使劲地摇着头。

每摇一次头,她的眼泪就不由得籁籁而下。

“其实我一到东京,就来找过行雄家。可是,看到你家太大了,让我感到一阵害怕,终于没敢踏进那漂亮的大门里。”


“你真是个傻瓜!”

“可是,行雄的确不是那种能够和我成为朋友的人。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所以才死了心一个人回去了。可是,这鸽子本来已经送给了你,我想就让它作为纪念留给你吧,所以今天特意来还给你。当我站在围墙外时,听见少爷正‘小夜,小夜’地呼唤着鸽子,这让我好不高兴,但又不胜悲凉。”


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像她演出时那样梳古代偶人似的日本发型,也没有在头发上插花簪和扎鹿子绞①的头绳,而是梳着少女式的辫子,脸上也没有施粉黛。①一种染出凸起的白色圆圈花纹的染法。


尽管薄毛呢的夹衣有些破旧,但蓝白两色的花纹如同蓝湛的大海上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样,带着淡淡的哀愁。看见小夜子一身清丽的装束,行雄这才回过神来察看自己,只见身上还套着睡衣,而且打着一双赤脚。


“快去我家吧!要知道我是从床上翻身起床后就冲出家门来的。”


行雄兴奋得没有心思吃饭。

再加上对方又是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不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马上给千花子打电话请她来助阵。不料与千花子结伴而来的还有清水。


不久前,在清水家因行雄的一时失言而引发了一场骚动,所以,一看见清水,行雄不禁感到有些惆促不安。他道歉道:“上一次我真是太失礼了。”


而与此同时,千花子在一旁紧握住小夜子的双手说道:“啊,能够再度重逢,真让人高兴。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哪。打那以后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无论多么苦,只要拥有希望,便算不了什么。是千花子和行雄带给了我生平第一个希望。”


“对了,我姑母也等着你哪。小夜子的事,姑母已经拜托了藤间派的老师。”


“哇,那可是了不起的老师哪!这不是梦,不是梦吧?”小夜子的眼睛里因希望而变得清澈透亮了。


而清水在一旁对行雄说道:

“那件事你大可不必在意。正因为你那么说了,事情反倒好了。一切都要开诚布公才好。父母亲以为,要是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养女,一定怪可怜的,所以才拼命地瞒着我。


我是读了父亲的日记后才明白自己身世的,但我又觉得不便让父母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也拼命地瞒着他们,结果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反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了。其实这是行不通的。


倒是在彼此不再忌讳的今天,大家才变得更加明朗快活了,从而加深了相互之间的感情。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听说了亲生父母的事情。原来我父亲是在我3岁时过世的。母亲把我送给了别人,而带着妹妹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当时妹妹才刚刚出生不久。据说这就是我们姐妹俩的合影。”


这是一张早已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3岁的清水和她1岁的妹妹。一旁的小夜子也情不自禁地探过头来看了看那张照片。突然,她“哇”地大叫一声,脸色骤变,猛然抱住清水,使劲地摇晃着说道:“啊,姐姐,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哪。我一直都想见到你哪,真的,好想见到你。”


好一阵子清水都像是被魔住了一般一片茫然。

只见小夜子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哇,妹妹?你是我妹妹?这是真的,对吧?我也一直都想见到你哪。——


记得不久前,一个名叫久保田的朋友在宿舍里向我炫耀她妹妹的照片,让我好生羡慕和嫉妒,以致于把她的照片撕成了两半。我曾经买过一盒颜料想送给我音讯全无的妹妹,结果只好扔进了水沟里。我真是个疯子,我想妹妹都想得快变成疯子了。”


“我也是多么……”

“那么,母亲呢?”

“既然已经找到了姐姐,那么,我想也一定能找到母亲的。”


千花子和行雄也被这一对姐妹奇遇后的喜悦所感染,沉浸在同一种欢乐之中,由衷地感叹道:“太好了!”“万岁!”“我要请姑母快点帮助小夜子脱离那个剧团。”“现在我们四个人一起朝着千花子的姑母家大举挺进吧!”


“我的父母就要乘坐下周的班船回来了,他们也将助我们一臂之力的。那样一来,我就要搬出宿舍每天从家里去上学了。到时候我会请小夜子到我家里去玩的。”


清水温柔地拥抱着小夜子的肩膀,神采奕奕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小夜子,这一切都多亏了千花子和行雄哪。千花子曾对我说带我去见我的妹妹,或许那只是信口之言吧。而要救出小夜子,行雄也缺乏足够的力量吧。但纯洁美丽的心灵却能达成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让我们向天使般的奇迹道谢吧!”


清水和小夜子并肩站在一起,两姐妹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她们低下头动情地说道:“谢谢!”


“谢谢!”

千花子有些腼腆地说道:

“不,这都是托地藏菩萨的福哪!”

“走吧,赶快向千花子的姑母家进发吧!”

行雄欢蹦乱跳着,带头走出了房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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