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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收获》选读 |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李桦来信。


序子先生:

收到你的信十分高兴,犹如看到年轻的本人一样,使我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

首先,请不要介意,我要对你提出一点批评。鲁迅先生不单是我们中国新兴木刻的创导者,更重要的,他是我们中国现代伟大的革命思想家。你在给我的来信中居然称呼他为“老头儿”,未免太不知轻重了。我向你慎重地提醒,改正这种轻浮、玩世不恭的态度。尽量找机会,认真地读他的书。

木刻既然你自己也说是仓促之作,那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不过,我也从中看出你的乐观天赋,在艺术中这是很重要的。中国眼前老百姓的日子创痕渊深,木刻创作情感的注意力要多投射到这一方面去才好。你的装饰手法使用得多了一些,表现现实生活难免产生距离。你应加强人体素描写实的锻炼,以便增强你表现现实生活的能力。

你的故乡原来是朱雀城。我没有去过朱雀城,也没有打算以后去一次的意思。我是个公务员,责任在身,每天都忙。下班之后还要利用工余时间读书和考虑木刻艺术问题。

你可能有你出身于朱雀城的源流,我不清楚你是不是那里的少数民族。你怎么一个小小年纪的人会有两把枪呢?你要枪干什么?你又不在战场,一天到晚挂着枪岂不累赘?你觉得好吗?哪里好?

我从来没想过枪的问题。虽然周围来来去去的同事腰间都挂着枪,那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和我不同,他们来回于火线和后方之间,随时会遇到敌情,随时会碰到交火的机会。

没有人问过我要不要一支枪挂在身上。我自己也没想过竟然会去领一支枪挂在身上。我和枪从未发生过任何关系,更谈不上我会有兴趣去摸一摸它。我那么忙,我摸枪干什么呢?

我喜欢和你通信,我一点也不讨厌,因为你给我单调枯燥的生活带来特别的想象力。当然,我更希望以后的通信中探讨木刻艺术方面的问题多一些;不过,回头来说,你兴之所至写的信仍然会给我带来开心,你就随意地写吧!

薛岳是九战区司令长官,和我没有私人关系。

我是中校,不是上校。

我不喜欢辣椒,一点也不喜欢。我也不相信以后会喜欢……

我曾经有位知心的妻子,早年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在广东由亲人照顾。

好,公事忙了,下次再谈。祝你

进步

李桦

年月日



底下是嘉禾先生的信:



序子:看见了吧?李桦就是这么一位诚恳的人。他几乎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纯洁,有一句说一句。

你的世界和他是不一样的,你有他没有的;所以看得出他喜欢你,他把他所知道的都诚恳地对你倾囊,他将会是你一辈子的可信赖的老师。

我也非常地想念你。见到清河了,都说希望能再见到你,我看那是不可能了,眼看你逐渐离我们远去。……

祝好!

嘉禾

年月日



序子把信给王淮看。

“李桦真回信给你了,看他这人多好!好像是你多年的熟人,真挚得少见,没一句客套的话。唉!我若是上帝就把你派到他身边去做勤务兵。天底下,先生和画家到处都是;这样的先生和画家倒是少见。替你高兴。还有这位蔡先生,都是这么通达有见识的人。你怎么运气这么好?得这么多老人家喜欢。——你和渊深走的这几天,这边出了点变化,对我们来福清的这几个人不太精彩。想让你们赶紧回来又犯不着急成那样子,现在回来了,好。

“你们绝对想不到,陈重马上又要调到泉州去。”

“这算什么?‘席不暇暖’嘛!我们的屁股底下的板凳也没有坐热嘛!这么跟着陈重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岂不让人笑话?”颜渊深说。

“所以唦,所以唦!前天陈重告诉我这件事,问我怎么办,是不是跟他一起走,我只好辞谢了。”王淮说。

序子说:“这决定是对的。”

“底下的问题也不大,永春军管区正筹备演剧队希望我去,不正好?”王淮说。

“要早问,省得我们白来福清一趟,直接去不更好?”颜渊深说。

“你这话是多余的。”序子说。

“陈重这人心肠好,他倒是希望我暂时留下来整顿好这两个团才走。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底下派谁来还不知道,何况他又走了。这两个团眼看谁也不服谁。……”王淮说。

“那是。”序子说。

“你看到那边‘一团’怎么样?”王淮问。

“挺好的,庄叔、张白玲、导演陈津汉,还有个小生刘罗亭,人马都算是挺齐整的,(轻声)看起来比这边紧凑。”序子说。

“够不够上一出戏?”王淮问。

“戏排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进福清城。”渊深说。

“什么戏?”

“《野玫瑰》!”

“哎?怎么排这种戏呢?他们导演这水平!”王淮说。

“戏是他们副主任易衡定的。导演做不得主。”渊深说,“易衡这几天在福清咧!”

“我在仙游就见过他。有他在,两个团谈不上合并了。”王淮说。

“这是谁吃掉谁的问题。凭什么我们要跟他们一齐陷在这泥坑里?早走早好!”渊深说。

崇凎说:“又要走,哪年哪月才有个家?”

“像个耍把戏跑江湖的。老板娘!你就别想个家了。”渊深说。

“跑江湖?你有行头家伙吗?有猴子绵羊吗?有锣鼓吗?”序子说。


陈重邀请四个人去见面,大概是告别,果然是告别。副官处送来崇凎、王淮一百块钱;序子渊深每人二十块钱,说是“请笑纳,不成敬意”。

想到邀请他们去泉州这码子事,陈重心里自己也笑了。送出大门的时候只能挑出毫无疼痒的六个字说:“后会有期,再见!后会有期!再见!”

四个人回到团里,没想到易衡坐在椅子上等他们。

跟王淮熟,也听说他们要走,特别来的。

“一团要进城演出《野玫瑰》,借张序子画张剧院墙上的大广告,晚半个月走行不行?”

王淮说:

“问张序子,他说行就行。”

张序子说:“无所谓。”

就这么定了。

团里多加了几个菜算是送行,第二天三个人走了。序子留下来在团部打《野玫瑰》稿子。这好办,找张张白玲肖像相片放大,旁边加朵鲜红的野玫瑰,三个大字《野玫瑰》底下一群其他人的名字。易衡和团里各人看了都满意,于是就预备买硬壳磅纸、图案色和防水亮漆,动起手来。

画画的时候,序子的派头显出来了。那管钱的副官从东张打电话来问要多少钱?序子翻起眼白说:“先送三十块钱过来,不够以后再讲!还要派两个人来帮忙。”

第二天来了寿福、寿高两兄弟加了个勤务兵魏喜。跟序子在街上买完东西,还在菜馆里点菜吃了一顿饭。听说画一面广告画花三十块钱,伸出的舌头差点缩不回去,说村子里买一幢屋还有钱剩。

序子说:“这是材料费,我画画的工钱还没算在里头。”

“发你薪水,给你饭吃,分你衣穿,买这么多瓶颜料、这么多支毛笔让你一个人玩,你还敢要工钱?”两兄弟说。

“‘抗战时期,一切从简’,所以我不计较了。”序子说。

序子带三个人到戏院门口量墙上的尺寸,回团部排演厅把纸摊在地上用牛皮胶按尺寸紧紧粘连起来。纸壳底面一白一灰,灰的那面纹理粗糙,适合落墨上色,刷上白粉底子。序子开始在小画稿和大纸壳上用铅笔各画上数目相同的准确方格子,标出纵横号码,分了工,教三个人依照画稿小格子上的纵横笔道在大格子里照样描出来。原先三个人见了害怕,说不会画,仔细画下来也觉得不怎么难,挺简单顺手。张序子说:

“照格子描,不管它这个那个。”

果然,四个人不到半天,大稿子就画出来了。三个外行一看,却不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张白玲那张微笑风骚大脸居然是由自己糊里糊涂画出来的。又心跳又开心,好像某天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你从未见过面的私生子。

世界上也的确只有生孩子的快乐行动前后过程可以跟打格子放大画稿相比:随意性产生无与伦比的精密绝顶的哇哇叫的活物。

三位准画家靠在大画稿旁边的墙角休息,喝茶,聊天,像医院产房门口那几张长椅子上坐着的准备上任的快乐父亲一样。

序子用了两天时间在张白玲脸上和玫瑰花上画上颜色,写满了该写的大大小小美术字,半天时间钉上墙头,刷上防水无光漆。搬开两张梯子,四个人肩搭肩在画底下照了一张相。

这张大广告引来好多人看,说张白玲那张笑脸像真人一样,晚上过路都让人害怕。

所有一团演出队伍的人都从东张赶来了,看到广告,尤其是张白玲本人都说好,还说可惜画得太大,要不然一辈子留下来做纪念。

“嗳!张序子,我买盒水彩颜料,你帮我照这样子画张小一点的行不行?我装个框子挂在墙上。”

庄敬贤叔帮序子答应了:

“行,行,怎么不行?我帮你把张序子阉了给你做太监,一辈子天天给你画衣服、画像……”

“过几天序子就要走了,你总是想到自己。”刘罗亭说。

白玲脸红了:

“对不住呀序子,老姐姐冒失了。”

“庄叔常常开玩笑的,不要在意。”序子说。白玲抚了抚序子的头发。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8年第1期《收获》】

【图文: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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