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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烬中 | 周嘉宁

北京后海

 

      这回要去北京的前面一周,那里下了今年的初雪,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都很关心天气,希望能够再赶上一场雪,也不用是多大的雪,毕竟离开北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雪。但是结果天气非但没有变得更冷,反而回到了零度左右,并且伴随着重度污染。这样出了机场便闻到了空气里喜欢的味道,烧焦般的冰冰冷——“就是大冷天里燃烧树叶的味道啊”——以前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大概还想象着有人在空旷的不知道哪里,很远很远,持着耙子,大堆大堆地燃烧树叶,黑色的烟升到墨蓝色的天空里。

       接下来在散发着臭烘烘热气的出租车里,我开始给两个朋友发消息,说我想要找一个白天去看冻起来的湖。哪里的湖好看呢。一个朋友虽然住在北京却从来没有看过湖,连北海公园都没有去过。另一个则提议要么去颐和园吧。但是后来她又说,大概等过几天,你又哪里都不想去了。是啊。我这样想着放下手机,正经过一片高速旁的白桦林——到底是不是白桦林,每次想要描述这个场景心里都会冒出这个疑问。大概是2008年的春天,降落北京的时候,春来接我。但是其实他也没有车,而且飞机晚点了很久。于是我们在傍晚坐上了机场大巴,他指着窗外说,你看,前几天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时刻,黑黝黝的树林,地上铺着即将融化的雪。然后我们坐在车上说着朋友们的事情,等送我到站以后,他就又兴致勃勃地坐公交车赶赴鼓楼和另外一群朋友喝酒去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只发生在2008年之前的北京,花几个小时等待,然后一起坐一会儿公交车。然而也不是因为我们当时都还挺年轻的,而是因为那是一种,只存在当时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

       想到这些,三环开始堵车,外面看起来很冷,我就想着,唉,颐和园真的好远呀。


   

       之后的几天连续开着像军训一样的会,终于捱到一个有整块时间的白天,我发消息给诗说,一会儿要不要去后海走一圈。诗在剪头发,于是我们约在了一个小时以后在荷花市场的星巴克见。可是我到了以后才发现,什么,什刹海根本没有结冰!

       其实前两天也经过了后海公园附近,我和K从会议上溜出来,打车到了这里的一间云南饭馆吃鱼,看点评说夏天坐在户外非常舒服,却没有想到冬天很冷,胡同改造的餐厅或者咖啡馆常常是漏风的。所幸鱼非常好吃,还有煮得软软的土豆。接着为了赶回去开晚上的会,我们趁着还有天光时离开(其实也不过是刚过傍晚五点),车无法开进来,便只能往德胜门大街的方向走。胡同真好看,晴朗的冬天也好看,走在好看的胡同里面便觉得对北京的爱是不可能丧失的。辽阔的美,即便是灰蒙蒙的,也叠加着在这里度过的数个冬天的记忆。

       但是那天非常冷,而且即将暗下来的天色也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小小房子的背后,什刹海已经是冰天雪地。我总是在记忆中复述冬天。河面结着厚厚的冰,下过雪以后便是白色的。过去二环底下的护城河里总有人搬着小板凳在冰面上钓鱼,凿一个洞,耐心等待。也有人慢慢地走。对我来说几乎是永恒的场景。

       春带着我来过一次什刹海冰场。他教我系好冰鞋以后便一个人非常潇洒地滑远了,留下我扶住一张网寸步难移。夜晚,天很黑,冰面底下的水也是黑色的,但是巨大的白织灯把透白的光强行打在每个人身上,想起来是一种噩梦般的快乐。

       我在《荒芜城》里写过的什刹海冰场则是坐在岳麓山屋二楼窗口看到的。好几个夏天我都喜欢在岳麓山屋吃晚饭,因为他们会在室外的荷花池旁边搭棚,面对暮色里黑漆漆的冰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到了夏天也是闪闪发光的美。我和朋友总是两个人叫一大盆剁椒鱼头,一碟炸臭豆腐(蘸辣酱!)和一叠小炒肉,配着鱼头的汤汁吃米饭,不克制地可以吃上两大碗。夏天喝冰的燕京,冬天喝温过的黄酒。

       “唉。我们要不要绕到后面去看看结冰的湖呢。”

       我那会儿和K挨得紧紧的,几次想对她说,却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要是真的说出来,恐怕她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大概还会吃惊地问,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后海啊!连带着鼓楼东大街。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年,她已经厌倦了和我约在鼓楼见面。因为堵车,游客多,而在那几年里,她一再地把自己驱逐到了东面的东面,需要过一小段高速。嗯,所以其实我还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还想去一回东四五条的卤煮店,北新桥簋街尽头的涮羊肉,南池子大街可能再也找不到了的门丁肉饼店,一碗刚刚用羊油炒好的麻豆腐,最后一点辣椒油,撒了一小把蒜叶子。

       然而K始终体贴人,有时候我回到北京,她会约我在鼓楼附近某条胡同新开的咖啡馆见面,却绝不会忘记提一句,这是你喜欢的吧!或者我知道你会喜欢!当我想起这句提醒时便又觉察到,可能我感觉不好意思的事情是,我(竟然)还滞留在一个旧的时空,一个2008年奥运会之前的时空。唉,我解释不好,也懒得多想。

 

       等待诗的时候有位爷爷在卖风筝,巴掌大小,轻轻松松地放了上去。他先放了一个孙悟空,又放了一个燕子。风筝虽然很小,却连着正儿八经的线轴,咔嗒咔嗒地响,我不知不觉地看了很久,又想起来怎么没有人在踢毽子呢。等诗来了,我一边抱怨着怎么天一点也不冷啊,一边又和她一起看了一会儿风筝。污染非常严重,不再有烧树叶的味道,而转变成什么无味的沉甸甸的物质。但为了鼓励自己和诗,我买了五个风筝,诗也买了一个。既然湖没有冻起来,也想不出要做什么,便打算沿着湖随便走走,或许可以走到北海公园。

       人群比我想象中的更拥挤。其实即便是在奥运会之前,后海也已经不怎么可爱,但尚且有一些缝隙和松动,只要有心,便很容易找到。也不仅是后海,我的朋友M和刘老板在鼓楼东大街某处旧楼的二楼开过一个存在时间很短的酒吧。要沿着消防扶梯往上走,虽然是无法修复般的厂房风格,面积却大到惊人,是他们两个人无法支撑的那种大。等到酒吧关闭以后我和M在三里屯一个居酒屋里见过一面,刘老板暂时在那里做酒。我们吃了软软的乌冬,上面薄薄的木鱼花还在扭来扭去。

       “真好玩啊!你们那个时候!”诗可能也只是在用这样的方法鼓励我。我常常这样觉得。

       因为并没有很好玩啊。我的叙述方式也好,事实本身也好,其实都不太好玩,简直太寻常。因为现在有更多的年轻人在开店吧,创业也认真挂在嘴边。仿佛大家都有条不紊地搭建着(未来?)。我的老朋友们在经历了种种失败以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连失败本身都显得陈词滥调。但是——

       “但是我觉得你们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她继续强调。

       我知道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样说出来就不大好,而且根本不具有说服性。一个稍微成熟一点的人都不会再这样说。更何况,真的,叙述方法也好,事实本身也好,都真的不好玩啊!唉。

       诗是我上一本书的编辑,应该也会是下一本书的。上一本书其实是挺糟糕的回忆,在出版和之后的过程中仿佛真的碰到了书中描写的情景,在密林中意外遭遇沼泽和面目可憎的怪。不过总算是在林中空地认识了诗,并且因此而达成了君子之交。我们总共在一起吃过三次或者四次饭,几乎每次都喝多。有一天中午我刚刚从杭州回来,拖着箱子和她在上海的一个餐厅里见面,然后我们在一盘色拉里高兴地发现了一条青菜虫,不好意思说免单,便又叫餐厅多送了我们两大杯葡萄酒。

        她比我更年轻一些,足以年轻到她跳过了论坛时代,对博客时代也没有太大印象,有一段时间她喜欢说:“我最近常常翻看你们那时候的人写的博客。”接着她又会说,“我觉得现在还在写博客的人肩负着延续人类文明的重任。”——反正,我是没有再写了。

 

       我们在远远的看得见烟袋斜街的地方便止住了脚步。银锭桥仿佛被压到断裂。于是我们又试探性地想往后海北沿走走,周围的小店像奇怪的植物一样挤在一起。很多店里都在卖烤鱿鱼,保加利亚酸奶,肉夹馍,糖葫芦和棉花糖上面都蒙着一层灰。有两个年轻人在湖边敲着奇怪的鼓,我们慢慢地走过去,他们仿佛随时都要开口唱歌,却其实并没有。

       以前可能也有那么多的人?我试图回想起和春约在银锭桥见面时周围的情景,结果却生动地想起他穿着短裤和球衫刚刚跑完十公里的模样。因为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常常和他约在那里见面,他那会儿住在朝阳门内小街,有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国女朋友。我们下午从后海溜达到鼓楼东大街,可能也会去他朋友的排练房里玩一会儿,然后他就去菜场买菜,再回家做饭和女朋友一起吃。大部分的时候我便也回家。后来越来越冷,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从鼓楼往国贸的方向去,心情总是不太好,觉得北京杂乱,大,天一冷就非常孤独。

       但有时候我们会一起骑车去附近胡同里的小馆子里吃饺子,热气腾腾两大盆,外加一碗鸡蛋汤。有一点钱的时候便去交道口的小青岛。唉,小青岛可能并不是真的叫小青岛,而且很多年前大概就已经关门了。我也有太多年没有去过交道口的小饭馆。但是真的很好吃啊。韭菜炒海肠子,水里一把焯的毛蛤,底煎得薄薄的饺子

       这样我就又给诗讲了一个截面的春和一点点银锭桥。但其实春根本是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人,比如说他的一事无成多半是因为他的天赋不够和投机取巧造成的。我说起他的时候不得不切掉了大部分的东西。而即便是剩下的部分,也并不算有趣——所以是我所流露出来的热切?在说起这些乏味的事情时,却不由语速加快,好像在说什么最重要的事情。

       “唉,其实我之前都没有怎么来过后海。”诗说。

       “但是你已经在北京很多年了吧。”

       “好几年了!可是我就住在春秀路的老公房里,活动范围也仅限于三里屯。感觉自己并没有住在北京,而是住在一个没有地域的地方,像你说的,一个泡泡。就连空气不好其实也感觉不到。”

       “那不是出门就能喝酒吗。”

       “是啊,最喜欢的居酒屋就在家门口!我把钱都花在酒上了。不过每天还是要去办公室,你去过啊,那里附近都是居民院和机关。但是最近在办公室门口的大院里交了一个朋友,是只流浪的小狗。它每天都出来巡院,在各种地方撒尿,有自己固定的路线,我跟在它身后,被它带去了好几个秘密地点,天气好的时候看它晒太阳也很开心!”

       这样说话的诗,神态也很像一只小狗!

       我们说了一会儿小狗的事情,天气开始变冷。既然没有冻住的湖,去北海公园也没有意思,我们决定去鼓楼东大街。诗说带我去吃好吃的炸酱面。我想说还有一间喝羊汤的馆子,但那是太久以前了,多久呢,久到当时的南锣鼓巷还挺有意思的呢!也没有很多人,夏天的时候还有一些露台可以坐。羊汤也是真的很好吃,阴沉的天气里一大碗白汤配一只刚刚烘好的驴肉火烧。这样想的时候只想快点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

       因为不想走大马路,我们便随意地穿着胡同,遇见好几辆招揽不到生意的胡同游三轮车。空气随便天色的暗淡变得更加不好,模糊了空间的远近感,虽然眼睛刺痛,却有种幻觉的美。

       我们穿过了因为修路而被封起来的南锣鼓巷,每走几步便必须侧身穿过隔离板,却竟然因此而遇见了一个几乎没有人迹的南锣鼓巷。即便地面都是翻新,也令人想起十年前的好几个凌晨。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前年带着我的父母,我们在拥挤的姚记潦草地吃了炒肝和一屉包子,便散步到这里。结果被这里的人流量吓退了。

       然后我告诉诗说,我刚刚在北京买好一辆小车的时候,常常大老远地开到这里,并且可以从地安门大街拐进南锣鼓巷,磕磕绊绊把车停在某个咖啡馆门口的两棵树之间。A的咖啡馆还在这里,等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生意太好而把咖啡馆转手了,自己在鼓楼旁的一条隐蔽胡同里开了一间外面没有招牌的酒吧。后来很多年里,我每次回到鼓楼,都会走过去看看他。不管是下午还是深夜,他和他的猫竟然回回都在。

       “下次你再过来我可能就不在了。”——他每次都笑嘻嘻的宣布,仿佛第一遍和我说,郑重地说起他的计划。他想去西北部生活,或者至少先在那里待上一年,把青海和内蒙走完。这样说了很多年。上一回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他刚刚开门,正在院子里扫落叶。

       “那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诗又高兴地加快了步伐。

       “但是他今年大概真的不在那里了。因为之前几个月,有个微博账号给我留言,感觉是认识的人我便点进去看。结果翻了很多照片发现是A。照片里的人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吧!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而且他们好像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有很多荒原里的枯树,地貌非常陌生。还有——很多很多的裸照。”

       “谁?他的,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啦!”

       “但是啊,也挺浪漫的,我觉得。”诗说,期待地看着我。

       “是吧。”那么我便说。

       我们终于在南锣鼓巷接近鼓楼东大街的地方被施工工人拦住,前方不通了。我们又随意地右转,走了一小段,看到一间门面好看的小店,走过去了,又突然想要回头看个究竟。结果是一间日本小饭馆。我是一个从来不随便尝试新饭馆的人,却在诗的鼓励下,一起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很小,暖气十足,散发着好闻的咖喱味。时间还非常早,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桌客人背对着我们坐在里面的榻榻米上。

       我晚饭时间还约了和K一起涮羊肉,便只想稍微吃点小小的食物,结果喝了一口热茶以后突然想要喝烫到正好的清酒,于是要了两合清酒,又要了一点酱菜,一碟豆腐和一碗蒸海螺。

 


      “我觉得我应该在喝多之前先和你讨论一下明年的计划。”诗认真地说。

      “我们只叫了两合清酒,你怎么可能会喝多呢!”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以防万一。而且我们会继续叫的。你等着瞧。”

       这样一边说着小菜和酒都端了上来。每样小菜都可口,海螺非常大只,汤很清甜,酒当然也好喝得不得了。完全出乎我们的期待。便立刻把工作的事情抛诸脑后,认真看起菜单。原来是间烧鸟屋啊,鸡各种部位的烤串都很想试一试。甚至想要推掉之后的饭局,认真坐在这里喝Highball!

       “下次还要专门再来啊。”

       “要不要明天就来啊。”

       唉,想起上海那间每个周末都会去的烧鸟店,已经能够想象我们坐在吧台旁边,吃着毛豆,生啤和Highball的场景。于是又飞快地继续叫了两合清酒。

       以及又继续,继续叫了两合。

       “我觉得有关明年的计划,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反正我已经想好了,非常简单。”我宣布。

       “快告诉我。”

       “我们再也不要和任何讨厌的家伙合作了!任何!绝不联络他们。”

       “太好了!那么喜欢的人呢?”

       “喜欢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哪怕被拒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唉,但我还是想变成一个扬着小鞭子,操这个世界的人。”

       “唉。我觉得你不太可能了。”

       “哈哈哈。”

       “不管怎么说,明年还很远啊。还有一个月呢!”

       “是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我和诗在夜晚彻底降临前分别,外面的污染已经彻底爆表,远处高楼的霓虹灯似乎正在消失。我坐在臭烘烘的出租车里,一点点的酒精让脸颊热烘烘的,却没有敢开窗。突然摸到包里面的五个风筝,想着等会儿要不要送给K一个。这样带着风筝去和K涮羊肉,从字面上看,也很像多年前。我把五个风筝拿出来,又放回去,很怕把它们压坏,又想着,我其实根本不会真的去放风筝。我住龙潭湖公园旁边的时候,有人送给我一个真正的风筝,一条好几节身体的龙。我煞有介事地挑了一个晴天,跑去护城河旁边放。迎着风,逆着风,来回跑了很久,当然也是没有放上去。但是春天,湖里的冰刚刚融化,湖水变成一种流动的绿。我带着风筝,去稻香村买了两块枣泥糕,又买了一块酱肉,揣在纸袋里,额头都是汗,高兴地回了家。


    


作家周嘉宁

周嘉宁,80年代出生,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作家,英语文学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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