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鲍尔吉·原野|沃森花草原记事:火的弟弟班波若


文 |  鲍尔吉·原野


人在寂静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们坐在马倌班波若的房子里喝酒。这座房子的客厅大,朝南的玻璃窗有六扇,主人可以有广角的视野看到窗外的草原。草原南方尽头悄无声息的山峦,像一堆马鞍子堆在天的尽头。


主人班波若说他就这么看过去,看到自己老死那天,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福气啊。是的,是的,来访者纷纷附和,语气诚恳,班波若用感谢的眼神环视大家,比摄像机“揺”的速度慢得多,仿佛这个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后也改变不了。


今年七十岁的班波若到以后咽气那天,最后一眼看的是他家窗前的沃森花草原。那也许是在六月,大朵的、雪白的芍药花开在如同堆了一堆马鞍子的山的山坡上。


过了小满,黄翅的鸟飞回来了,带回来绿翅的鸟。草地上的白雾在早晨四点多钟覆盖膝盖那么厚,然后一层层变薄,野兔在雾里奔跑,谁也不知它去了哪里。当然,班波若告别人世的时候也许是冬天,大雪把马鞍子似的山峦压没了,大地因为堆满积雪而显出笨拙,而有炊烟透露牧人的生机。


我们不能提前为班波若离世制订季节与时辰,他的白头发还不到全部头发的三分之一,今年春季他还参加过村里那达慕大会的摔跤比赛,被会场的广播喇叭授予“像山峰一样纹丝不动的摔跤手”。当时会场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听出了这个称号里的讥讽含义——“没有动作的、不主动进攻的摔跤手”,众人哈哈大笑。


班波若坐在沙发上。他背后挂着牛车车厢那么大的镜子,陪我采访的乡干部贺西格、楚鲁、谢日哈达等人都反射在镜子里,他们手端吃饭的花瓷碗喝奶茶。


奶茶烫,人喝进嘴里前发出很响的声音“咻——”,用吸气为茶降温。这个人端起碗,“咻——”,放下。那个人端起碗,“咻——”。班波若撩起裤子,用两只紫红大手的手心在膝盖上旋转,仿佛他的双腿可以在地下钻探出石油。


他愉快地看着窗外的草原。没经历过游牧生活的人理解不了牧人何以长时间地注视空寂无物的草原,那里只有草和看不清的风,一如古代时分。


当我再一次写下“寂静”这个词



蒙古人看到的是寂静。人在寂静里面看到了什么?这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寂静,当云彩也不流动的时刻,牛群和羊群不知在哪个山坳里吃草。看不到河流的奔走,看不到孤单的鹰在太高的天上盘旋,草原上有什么?如果风来,贴地的野花会使劲躲闪,摆脱风的捕俘。风把草吹出浅绿带一些灰色的后背,这些后背像水里的鱼,一条挨一条钻向远处。


如果没有风呢?草原是“寂静”的。当我再一次写下“寂静”这个词,有一些无奈。因为我们不知道寂静是什么,我们约略知道城市的拥挤,比如地铁和电梯里的拥挤,还有微信朋友圈里的拥挤,我们在心里放不下“寂静”这个词,面对寂静就进入无智状态。


寂静藏伏在班波若家的窗外,绵延数十里,草原虽无中心,却朝四面八方绵延。在它与天空接壤处,地平线仿佛在绿色中蠕动。蓝天在这里并不宽广,它像一块帘子挂在草地上空,帘子上一串串晾着白云。


白云排列拥挤,索性从房子顶上穿过去。越过屋顶的白云在班波若的房后延伸。如果东边的云朵是小朵的云,像庙里大门上画的祥云,这一天的云朵就都是小朵的祥云。


一朵与一朵之间有缝隙,露出天空帘子的蓝地子。如果这一天的云朵像火车一样绵延不绝,这一天天空上就都是这样的云。这种云反光强烈,边缘现出银色。好多银酒杯在天空干杯,酒晃出来化为雨水——神喝的酒被风梳理为丝线,到地面也没什么度数了。


我们所看见的大地寂静无声,其实它正热闹呢。野蜂短小的翅膀在为花朵扇风,几乎所有的野蜂见到花都撅着屁股飞行,它们的脑袋像烧焦的火柴头一样发黑,叮着花念诵它们所记得的所有的咒语。其格秋亥、别日秋亥——这是蒙古语中小鸟的名字——从空中毫不犹豫地冲进草里,不知草里有哪一样它们喜欢的珍宝。


你还会看到,其格秋亥、别日秋亥从草里笔直地飞上天,像有人用弹弓把它们射了出去。它们去了哪儿?雀鸟一天要飞多少里路?


那些蚂蚱从这株草跳到另一株草上,似乎大地被洪水淹没了,草是江洋中的一条船。蚂蚱们架着像伤兵拐杖那样高高的长腿,腿在很高的地方折为两节。谁有这样的长腿,谁就会不由自主地跳高。蚂蚱一跳凌云,再跳凌云。它在空中俯瞰大地那一瞬,欣喜不可名状,草们原来这样渺小,野蜂如此渺小,蚯蚓更是不可名状。蚂蚱一瞬度过了多么豪迈的一生。


这不过是泥土上小虫的世界,班波若从来不想这些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盘旋,先是抓住远处那棵乌日勒(山丁子)树。他小的时候,这棵孤零零的乌日勒只有拇指粗,现在长到了车辕木粗细,还是孤零零的。


太阳从没有山峦阻挡的东边的地平线上冒头时,乌日勒树拖着长长的尾巴,像骑马的人的披风拖到了地上,天知道它怎么活过了六十多年。


如果干旱,乌日勒树到哪里找水?谁都知道它不会迈开脚步去山南的乌力吉木伦河找水喝。雪如果下大了,从头一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四月都不融化,乌日勒树包裹在冰雪里,它还能活。



四、五月份,天气暖一下冷一下,大雪上面结成冰壳子,乌日勒树被这层冰裹着,有时候裹住半尺厚。谢天谢地,终于到了六月。


六月是太阳说了算的月份,除了石头和土,万物都在生长。乌日勒树长出椭圆形的小叶子,新长的枝条黄褐色,慢慢变成红色。乌日勒树的叶子虽然稀,但它有好看的白花。


谁也不知道这些白花是怎么想的,后来慢慢变成浅红,有一些变得艳红,你要充当多少种花呢?当然乌日勒花有的白到底,像装酒的白瓷瓶那样白,像被牛奶泡过的花。乌日勒树到秋天要结山丁子果,牧民说到这里要咽一下唾沫。山丁子果黄色或红色(咽唾沫),酸哪!真是酸(咽唾沫),解酒。


你是哪里飘来的露水?



“嘉!”村书贺西格说。“嘉”是蒙古语的表示恭敬的发语词。我们已经喝了很长时间的茶,到牧民家里,进屋就说事不仅唐突,而且不礼貌。


说话时没有一个发语词也不礼貌,牧民们认为只有小偷才急到连发语词都不说的状态。


那么,“嘉!”贺西格说道,“鲍尔吉巴格西帖,乌力格尔黑勒且!”这句话是事由,也是村干部领我到这里来的缘由,翻译过来是“请把故事告诉鲍尔吉老师吧”。


“亚门日,乌力格尔?”班波若疑惑。(什么故事?)


“达不思驮间涅的沃其日。”(运盐的事情。)


“亚门日,达不思乃沃其日?”(什么样的盐的事情?)


“噶林沃其日。”贺西格说。(火的事情。)


“噢——”班波若眉开眼笑,“噶拉乃沃其日,嘉,嘉。”(噢——火的事情,是的,是的。)


他们一起笑着,眼神里表示那都是遥远的事情。班波若用左手食指沾一下舌头上的唾沫,按在右手背上细小的伤口上,说:“必,噶林督休。”(我,是火的弟弟啊。)


“提默,提默,”大家附和,“塔包勒噶林督。”(是这样,是这样,您是火的弟弟。)


我觉出火的弟弟是一个尊称。关于火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必宝勒噶林督,”班波若说,“我是火的弟弟。”


班波若是孤儿,他的父母在鼠疫中丧生。班波若当时只有一岁,住在巴林右旗姥姥家,否则也会在这场疫病中失去生命。


那是1947年冬天,班波若的父母去乌兰浩特看亲戚,当地鼠疫盛行。“盛行”的含义是说:这场疫病在人类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这个角落。如果哪家早上房顶没冒炊烟,进屋看,一家人横躺竖卧全死在炕上,像中了毒气一样。


老百姓不知这是什么病,有人吃着饭,突然吐血,死了。有人走着路,倒地死去。但死于鼠疫的人一定接触过其他感染鼠疫病的患者。


班波若的父母行路口渴,到路边人家找水喝,不过几分钟时间就感染了鼠疫,他父亲坐在路边死去,他母亲被苏联防疫部队的军人抓进车里,肯定也是死了,有人说这部分感染者被烧死了。


班波若长到两岁的时候,他姥姥去世,不是鼠疫,姥姥被洪水冲走了。那时,人像树叶一样,在风中飘着飘着就没了。班波若小的时候站在山脚下看树叶被风吹散,无形的风在盛大的秋天把叶子从树上摘下,送到四面八方。



树叶被河水漂走,烂到泥里。树叶子什么时候能回到枝头相聚?这是永无可能的事情。树叶子有来生吗?它们的前生是什么?是树叶子?而来生也是树叶子吗?有好多蒙古歌写孤儿的悲苦,说母爱是人的童年不可或缺的巨大财富,孤儿偏偏没有这笔财富。


孤儿眼里看到的大山边上有一座小山跟随,草原上的大树边上有一棵小树。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有母亲,唯独孤儿没有。下雪了,大山披着厚厚的白毡,小山也披着同样的白毡。山和山在毡子底下手拉着手。孤儿呢?


你是哪里飘来的露水?

风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露水的身体是一滴泪水,

太阳出来,你就飞走了。


蒙古人最心疼世上的孤儿。他们不允许孤儿到井边打水,不允许他在夜晚放牧。他们看到跟在母马后面吃草的小马驹,看到在母羊身边玩耍的小羊羔,会说“霍日嗨”(可怜般的可爱)。班波若从小就看出世界的孤独。


人间有舅舅就有舅母,有叔叔就有婶子,可自己无父也无母。在村里,他并没有父亲和母亲的亲属,他的叔叔大爷、舅舅姨娘都在遥远的通辽,都在那场鼠疫里丧生了。鼠疫是班波若后来才听到的事情,他不怎么相信父母之殁跟老鼠有关。


老鼠——在黄土里打洞的贼头贼脑的东西会把人弄死?它们会施妖法吗?如果老鼠不会施妖法,怎么能让行走中的壮汉一头栽倒死去呢?怎么会让两个碰酒盅喝酒的男人第二天死去呢?那时候,老鼠藏在哪里?它在做什么?是在灶坑前做手势或眨眼吗?


班波若像一棵山丁子树那样拧着劲儿长大了



班波若从小会做饭,会缝衣。他比别人更懂食物的珍贵。村里的人们来到他低矮的小房子里,从裤兜里掏出米——?一把米,两把米,黄金的小米在乌黑的锅底滚动,可以做一顿粥。


人们用喝茶的小茶缸送他十多个酸涩的山杏。山杏引发的口水咽进肚子里让胃里更饿。人们送给他一口袋榆树叶,那是一只装四胡的细长口袋。


他吃过野兔肉、黄羊肉,吃过土,吃过被雨水泡软的窗框,吃过被丢弃的马笼头。小时候,他每天想,云彩能不能吃呢?如果云可吃,怎么能够把云弄下来呢?他给别人放牛羊,村里七八个人指着自己家的母牛和母羊说,它们明年下了牛犊(羊羔)就送给你。


第二年,那些牛羊产犊产羔,成了班波若的财产,但他太小,放不了这些牛羊,还由原来的主人替他放牧。一度,他成了村里牛羊最多的人之一,但这些牛羊在合作社运动中全被充公了,他依旧是孤儿。


只是,他放羊或者干其他活计回家时,家里的炕上,也许是锅里放着米和干粮,不知是谁放的,不是一个人放的米和干粮。在牧区,没有孤儿会饿死,除非这个村的人全饿死了。


班波若像一棵山丁子树那样拧着劲儿长大了,脸上带着凝固的表情,好像是春天的冻土。春天,地里虽然已经有草芽膨胀,但地面上覆盖沙土和枯枝。


十二岁那年,骑着一匹雪青马的阿穆尔来到他的家。阿穆尔一进门,他宽阔的肩背就把门外的星光都挡住了。当然班波若的门很小,房子也很小。阿穆尔说咱们不如到外面谈吧。班波若用木碗盛上刚煮好的玉米粥,跟他走出去。


阿穆尔把双手放在马鞍子上,隔着马对他说:“你去拉盐吧。到锡林郭勒的额吉淖尔湖,要走一个月。”班波若回答了,他手里端的粥碗的热气如魔法一般飘上去,像夜空里有一个东西在吸这些白汽,白汽没等飘一尺高已经融化在夜色里。


雪白的星星趴在跟阿穆尔肩膀成一条直线的夜空上,他的脑袋挡住了七八颗星星。他问:“拉盐?怎么拉回来?”阿穆尔说:“用牛车。”班波若说:“好。”阿穆尔说:“你明天哪儿也不要去,等在家里。”


阿穆尔所说的“明天”其实就是几个小时之后,在后半夜三点的时候,有人拍班波若的窗子,这是拉盐的人。班波若爬起来,没穿衣服,因为他从来都是穿着衣服睡觉。蓝裤子是哈萨大婶给的,提前在膝盖部位补上双层的黑条绒补丁,屁股上是更大的方形的条绒补丁。


他的外衣是一件红秋衣,被汗沤出好多网眼,颜色变成在汤里煮过的红萝卜的色泽。他跑出去,门也没有关。他还在梦里,梦里面他骑一匹马被沙子陷进了,他抓起马鬃提马但没作用。做这些事都不需要关门,也不需要开门。


巴拉珠、博迪、扎格米、仁钦,还有索跃乐,他们全站在牛车边上,像一堵被雨水淋湿的黑黑的土墙。仁钦递给他一件棉袄,班波若穿得跟他们一样厚了。


然后他坐在仁钦的牛车里,这是打头的车,有柳条编的车篷,车里还有棉褥子。仁钦这辆车后面拴着十多辆牛车,这是他天亮才看到的。车的形状看不清,牛的角像弯弓一样在夜色里留下剪影而已。木制的勒勒车在草地上行走,没有任何声音。仁钦的车后面即使拴一千辆车也没人知道。


这是六月。六月的草原如同一个少女,它的一年就是一生。六月的鲜草好像是姑娘们前额和颈上的头发,蓬勃而柔软。



在六月,河流在夜里白亮地流过去,甚至映出月亮勾勒出的白云的轮廓。夜河装载着云影巡游,夜空该有多么清朗。土地从五月开始膨胀,到六月,泥土已经厚实了很多。土像人的肉一样,会长,也会枯瘠。它们在冬日的暮年全都瘦了。汉诗称“山穷水尽”,或者“山寒水瘦”,这都是得道的话语。


水最瘦莫过于初冬,水还是那么多,但膘都没了,失去油光和润气。六月土多,如少女的丰腴,胖不厌人。这时节一切都在生长啊,生长。连小石子都从土里钻出来凑热闹。每一株草都往肥阔里生长,叶叶不败。


河水挤满河床,喧哗放浪。你看河床的表情如相亲一般,等着坍塌,等着跟水奔赴远方。好东西都在远方,远方如果没有你要找的东西,那一定在更远的远方。



六月的河水丰满而且轻盈,河里的水草如大辫子一样梳起来。白色、黑色、褐色的石子在河底像点心一样摆起来。腥味来了,这是六月的河水的身体的气味,是生殖与养育的气味。


人的鼻子觉得它腥,而土地水鸟闻出了甜美。水鸟们,你们像被猎枪击中一样栽进河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飞上天空,喙里多半叼着一条匕首式的短鱼。


班波若坐在仁钦的牛车里,他的脊背对着仁钦的脊背,面向后面的牛车。仁钦的牛车是头车,双牛索引,蒙古语叫“手的牛”。后面车辆的牛笼头拴在前车的后厢板上,一辆接一辆。班波若撒尿的时候数过,一共十一辆。“手的牛”后面一牛一车。车队遇到沙丘拐弯,班波若才看到这队牛车的长度,黑黑的剪影贴着地皮行走。


高的牛和矮的车看上去很奇怪。迈着大步缓慢行走的牛,犄角拢成圆形,背景是欲白未白的天空。班波若想,这太像做梦了。除了牛脖子上的铜铃声,没有其他声音,六个人都没有声音。天空上的金星越来越大并亮,仿佛代替月亮为牛车照清道路。


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装不满的碗



其实不用,天从四周的地平线白了,像一支画笔在地球和天空之间画出了界限,黑夜自此时逃离。蹲在浅白沙地上的芨芨草露出了轮廓。起得太早的鸟儿匆匆忙忙飞过头顶,飞很低。这是班波若没来过的地方,灰绿色贴地生长的植物盖不住沙子。沙子被风雕刻成矮的悬崖,或一个个坑,如颓圮的古代城墙。


仁钦停车,后面的牛车都停下来,像沙漠上一具松松垮垮的龙的骨骼。大伙把牛卸下来。仁钦把四五头牛的缰绳放进班波若手里,抬胳膊指五百米外长着一棵松树的沙丘说,那个后面有水。


天亮了,芨芨草上的露珠闪着机灵的光芒,蜥蜴爬两步停下,仿佛等着人去踩,班波若不会去踩蜥蜴,就像他不去打燕子,不捉蚂蚱一样。这个蜥蜴或燕子如果是母亲,它死了,它的孩子就成了孤儿,可是,仁钦怎么知道独树的沙漠后面有水呢?


仁钦是拉盐的队伍的首领,叫“火的哥哥”。他掌管走路的路线和驻留的地方。这是了不起的本事,黑夜里或骄阳照射的白天,牛车走在茫茫的草原上,唯有仁钦认识路,而且,他知道哪里有水,供人和牛饮用。


在后面的日子里,班波若发现仁钦的智慧来自大自然,你看他小小的,被皱纹包裹的眼睛会观察到许多东西。那个生长着一棵孤独的亚西勒(鼠李)树的沙丘后面,有小鸟盘旋飞翔,这必定是水源地。


也许,仁钦并不认识前往锡林郭勒的额吉淖尔的路,是“手的牛”的双牛认识路,这也没什么奇怪。


在一个月的旅程中,仁钦并没有驱使双牛朝那个方向进发,仁钦在唱歌、睡觉、喝酒、自言自语,他一直坐在牛屁股后面,他哪里认识路?可是牛是怎么认识的路呢?虽然牛去过额吉淖尔,但风把沙丘挪移了,季节变化了,牛为什么走不错路呢?或许牛在夜晚是按照星辰定位行走的。


可是白天呢?草原上几乎看不到山,并没有参照物。有人说牛是看着脚下的草行路的,从巴林右旗到额吉淖尔,五百多公里的路程里面,草的种类依照土质与纬度发生变化,几百种不同的草长到路边,一直延伸到盐湖额吉淖尔。



牛懂这个吗?人吃牛肉的时候没吃出牛懂这个,还是仁钦懂。傍晚宿营,仁钦会嘟嘟囔囔跟牛说话,他跟一只歪角的黑牛与白鼻子的红牛所说的话都不一样,吃也不一样。


班波若凑上前听过几次都听不清且听不懂。这些话一定跟行路有关,仁钦把行走路线提前告诉了牛。但仁钦的声音这么小,牛能听清吗?有一次,班波若听懂了仁钦的话,他声音很大:“不要生病,不要拉肚子,不要想家,不要想牛犊子。”歪角黑牛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当时它身边并没有苍蝇,它为什么摇头呢?


沙丘的峰顶像用刀割出一个半月形的浑圆,怀抱清水,水里站着一人高的红柳和比它矮的青草。牛们晃着尾巴冲下去,把沙子踩坍,露出深黄的湿沙子。一头牛竟摔倒了,肋部着地滑下去。但你不必赞美它,这头牛很惶恐,它不懂得游戏。


索跃乐、巴拉珠把其他牛牵了过来。班波若仰望这些站在白金色的沙丘顶上的人和牛,觉得天真是蓝。虽然蓝天在早晨并不深厚,但更纯净。博迪拿两只羊皮口袋拎水,拎回牛车,倒进那只一人抱不过来的、用柳树树根凿成的桶里。


中午天热了,要往勒勒车的木轴上浇水,要不轴就裂了。饮水的牛像用嘴巴摸鱼,好多土色脊背的小鱼正在岸边摆尾游弋,不知有没有被牛饮进胃里。



水鸟被牛惊起,心有不甘,在上空飞来飞去。这是它的家,除了这片小小的湖泊,鸟们哪儿也去不了。班波若不明白,沙子吸水那么快,怎么能托起一个湖呢?别人说湖底下的地里是更大的湖,像大茶壶一样。这片湖只是壶嘴的一点点水,只要沙子在,水永远也不会干涸。鸟一定知道这个道理,要不然它为什么不飞走呢?


饮完牛,班波若他们几个人牵着牛回到牛车边上,仁钦把饭已经做好了。他在沙子上挖个坑,用车上自带的三块石头当锅撑子煮了一锅小米肉粥。



石头对于远行的车队是珍贵的东西。空旷的草原上,有的地方有石头,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一块石头,路过的牧人把石头捡走堆在敖包上了。他们说石头怕孤单,石头尤其怕在黑夜里孤单。夜空上的星星不也是石头吗?但离遗弃在草原上的石头太远。老人说:“你看打石头的人叫石匠,他们用凿子和大锤把石头砸成块,石头死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庭。”


小米粥熬得又黏又烂,仁钦往粥里放了野葱和奶油。呼噜呼噜,他们六个人端着碗,眼睛盯着碗里的粥,嘴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吹奏一种乐器。喝粥者下唇兜在碗沿下,上唇吸气,粥在强大的气流下被筷子拨进嘴里并变凉,他们的前额齐齐冒出汗珠。


牛在不远处吃草,牛的上下唇如小孩的手指一样灵活,把草拨进嘴里。“嘉。”仁钦最先吃完粥。他用舌头把碗里的米粒舔干净,再把碗在膝盖的裤子上旋转,是的,碗已经很干净了。


他们不愿到河里洗碗,不是懒,而在禁忌。蒙古人尊崇河流泉水,保持水源清洁是他们不变的信仰之一。蒙古人不可以在河流泉水里濯洗衣物,尤其不能将污秽之物投入河里,此状按成吉思汗大律当以死罪处置。


如果洗东西,要端盆子把水从河里舀出来在岸上洗,脏水泼在地上而不能倒入河里。这里面没什么迷信,而是成吉思汗的意志。游牧民族或者叫游牧中的军队,水源洁净是他们的生命线。


“又吃过一顿饭,这是人这一生吃过的几万顿饭里的一顿,它们从锅里碗里进了肚子里。世上的东西就这么运来运去。人从饭里得到了能力,而饭的能力是粮食的叶子从阳光里得到的,肉的能力是牛从草里得到的,草又从阳光里得到能力,一切都来自长生天。”



仁钦说着把碗举过头顶,“嘉!嘉!”他用手抖这个碗,碗壁米粒大小的图案是半透明的,图案边上画着蓝色的缠枝莲花。班波若想象天神正端着米口袋往他的碗里倒米。


天神左手把米口袋捏一个小嘴,右手抬高米袋子,米像湍急的流水跳进仁钦的碗里,但装不满他的碗,因为他的手在抖。抖是求乞之意,而且他嘴里说:“佛爷给的!佛爷给的!”


班波若小时候听什么人讲过这样的故事,说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装不满的碗。人有了这样的碗自然就成富翁,他会穿上一身破烂衣服,把碗扣在裤带里去,去四方求乞。到了行善的大户人家,主人赏赐他一碗米,但倒进他的碗里只是浅浅的碗底。


嗯?嘉!嘉!哪能给人这么一点米,主人脸上不好看,接着往碗里倒米,川流不息,直到太阳西下。班波若小时候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更确切地说是被主人川流不息往乞丐碗里倒米的画面迷住了。


这有多美呀!难怪有的国王、大臣、刺客都当过乞丐,而乞丐脸上常常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这表情并不是饿的,是因为有碗扣在肚脐上。


(班波若向我讲述往事时,展开了他的记忆力和对生活的感受力,他记得童年的天气、人说话的样子,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心理活动。这样的感受力和叙述方式得益于他小时候听过的民间艺人吟唱的《格萨尔王》的故事,架构了他脑子里的想象力的空间,包括了声音、气味、色彩。他当年的心理活动即是对他所叙述的往事的复调式的插叙,或歌唱中的和声。我甚至想,他为什么不是一个作家呢?)


“班波若,你的裤带短,你就是火的弟弟。”



“嘉!”仁钦说,“咱们火的队伍就这么结成了,六个人,十一架牛车,去额吉淖尔把盐拉回来。一天走三个包查,每个包查相距十到十五公里,要走一个多月。白天热,牛不爱走,咱们凌晨三点钟起来上路。我是火的哥哥,再选一个火的弟弟。


班波若和索跃乐,你们两个属相是什么?”“蛇!”他俩一起说出来。“蛇,”仁钦说,“你们两个把裤腰带抽出来,比一下长短。”班波若从腰上抽出来的裤带是一根由衣服的碎布连结成的绳子,系了许多疙瘩。


索跃乐的裤带是一根光洁的麻绳。他们比,班波若的裤带短一截。“嘉,”仁钦说,“班波若,你的裤带短,你就是火的弟弟。”


“火的弟弟”直译是“火焰的弟弟”,专指拉盐的队伍里的第二负责人,由年龄最小的人担任。他是火的队伍里最劳碌的人。车队赶到了一个包查,休息的时候,火的弟弟要把牛从车上卸下来,饮水牧草。火的弟弟要为大伙做饭,记账目。他担任的是“塔西拉嘎”的角色,类似于母亲的角色,正如火的哥哥担任着父亲的角色。


为什么让年龄最小的人承担这么劳碌的角色呢?老祖宗是这么传下来的。成吉思汗当年的期望是什么?他要把家庭和战斗小队里年龄最小的人锤炼成最有能力的人?或许是这样。至少在火的队伍里,当年当过火的弟弟的人都因为这一角色而自豪过。


班波若听到仁钦的任命,心里兴奋得咚咚跳,他听说过火的弟弟,没想到在这一个早晨得到了这个职位。他看到巴拉珠、博迪、扎格米射过来的目光里含着信任。仁钦抚摸着班波若后脑勺的头发,慈爱地对他笑。班波若好想站起来大喊:我是火的弟弟!而他如果站起来,会比平时高很多。他真的站了起来,假装提提裤子,体验自己瞬间长高的身体。


青草在坑坑洼洼的地势里现出深绿和浅绿的颜色,里面有冰草、冷蒿和芨芨草,像色调不均匀的毯子,它的尽头是一线青山,被雾包了一半。


从这一刻起,“嘎林督”(火的弟弟)成了班波若的新名字。也是从这一刻,他变成手脚勤快的、像母亲一样的人。


他用沙子把火熄灭,挖深深的坑把灰烬埋起来,蒙古人认为灰烬会让大地长疮。他把架锅的石头和锅收起来,给十一头牛备好挽套。干这些活计,他一溜小跑,像牧羊犬那样迈着碎步跑。


火的弟弟班波若坐在车队的最后一架牛车上,这是林丹的牛车,拉这架车的红牛肋骨瘦得像柳编的大筐,它的犄角外移,如螃蟹的大螯。


在牛车上,时间成了世上最沉重的东西,它走得特别慢,好像时间需要石盘压榨一下,从磨盘的石槽里榨成汁,缓缓淌在牛车的轮子上,浸在草地里。那时候草长得好,没有禁牧,也没有草围栏,草只按着自己的意思长。


班波若说,他们七月份从额吉淖尔回来,勒勒车的大木轮子不知碾压了多少野生的浆果,轮子变成了紫红色,回到家里三个月都不褪色,那是努粒的颜色。



去额吉淖尔没有路,那时候没听说世上还有公路,“一”字的地平线在远方,你可以赶车去任何地方。好像任何远方的尽头都藏着命运,当然是不同的命运。命运用绳索挽成套,准备套住路过的人去经历它们设定的遭遇。


拉车的牛与其说行走,不如说在左右摇摆,牛的钟表是短短的摆来摆去的尾巴。人坐在这样的尾巴后面,觉得路途何其远,时间绝不会超过牛尾摆动的频率。这样的旅途研磨的不是时间,而是人的性子。


人对生命的体悟是从慢而不是快中来,打坐就人的感受而言,不就是一种慢吗?总有一天,人能穿过一层层固化的外壳,听到内心钟表的嘀嗒声,那时候,你还能听到自己血流的声音,此时你已经归你自己管了。蒙古人从小就经历着时间的打磨,他们不爱说话,他们在沉默的时候,眼神和表情分明在与内心对话,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跟谁或什么对话,不知道对话的内容。


他们在荒原里的表情肃穆刚毅,这是与自然对话的表情,他们跟人对话的时候,那一种微笑好像已猜出来你要说什么。或者说,他们认为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微末的,并不比大自然的风声更有价值。他们认为“理”是由大自然制定而非人类制定,人类如果用太多语言阐述自己的“理”完全不必要。



而语言——蒙古人认为——的妙处是说笑话,是讥讽,是赞颂祖先的恩德,是滔滔不绝地讲述马的毛色、行走速度和唱歌的时候充当歌词。歌词是民歌里的骨头。


说它是骨头不等于它多重要,肉和筋长在骨头上才重要,它是旋律和唱法。蒙古人听长调,如醉如痴地吃掉了歌里的肉和筋,把骨头白白净净地摆在碗的边上。蒙古人节省话语,从古到今,他们省下了无数话。按成吉思汗大律,撒谎的人按其撒谎的后果可处死罪。蒙古人不撒谎是因为他们不敢撒谎,时间长了就成了集体人格范型。


这个民族在古代是军事种族,信息的准确性决定着他们的集体生死。撒谎?怎么能撒谎呢?在北亚,大自然的残酷性多于它的仁慈,关于天气,关于迁徙,关于牲畜的信息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蒙古人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诚实里,他们没有可以欺骗的对象。你不能去欺骗山,不能欺骗河流和青草。


你唯一可以欺骗的是生耳朵的同胞,却因此失去信用。在茫茫草原上,失去信用意味着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这是一条死路。话语在草叶上生长,随着云的影子移动,话语像河里的浪花,刚形成就被水冲走了。


大地上竟然有这么多水



拉盐的车队走在下嫁巴林王的清代固伦公主出资修建的巴林桥上。班波若第一次看到天下的大河——西拉木伦河。河水像黄色的大朵的云从东边奔涌而来,如此宽阔的河床仍然装不下这么多波涛。


班波若惊呆了,他想不出大地上竟然有这么多水。这些水如此急速流走,仍然余下同样多的水在流,连浪的形状都相似。这些水如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水,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些水扭转、挣脱、抢夺,啸声传出几十里之外。这是干什么呢?如此洪流冲泻而下,大地上哪儿能装得下呢?牛车随着前面的牛车走过巴林桥时,班波若不禁胆战心惊,他不敢坐在车上,觉得这座石桥随时会被河水冲垮,人坐在车里,连怎么垮的都不知道。


他下了车,双脚感到石桥的颤动,石桥仿佛加上他行走的震动会垮得更快一些。他又回到车上,闭着眼睛等着桥垮时的轰隆声传来。眼睛有眼皮就是好,可以不看不敢看的东西。他睁开眼睛,是因为感觉屁股底下的牛车的轮子又走在柔软的草地上了。


是的,车队过了桥,而且桥没垮。班波若回头看,西拉木伦河依然呼啸奔涌。水,我们喝的水,雨后在酒盅大的坑里静卧的水,在锅里煮粥的水,悲伤时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水,水竟会汇成如此强大的河,班波若永远也忘不掉这个经历。西拉木伦——黄色的河,只有它才配得上这么悲伤的名字。


少年人如果投身大自然,栉风沐雨,他的生命会像野草一样蓬勃,像树一样顽强,心灵像马一样自由。大自然包含的不仅仅是美,所谓美是人在心里编织的感受,即人的感受。



暴雨美吗?在胡沁塔拉草原,班波若和他们的伙伴,经受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的洗礼。对了,暴雨的事情也是水的事情,西拉木伦河流过的水只能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洪流,一天一夜的暴雨足以灌满一百里的河床。


雨降下来,草原的路变得泥泞,牛停下脚步,垂首不动,雨滴组成笔直的白花花的墙,砌成无数个墙面,把人和物囚禁起来。班波若睁开眼睛,地面全是雨水激起的水泡泡。


水越积越多,水泡越来越大。他和伙伴们前后推动或搬抬陷进泥沼里的牛车。当这场雨连续下了七八个小时之后,你感觉来到了地狱。班波若真的觉得这就是地狱,他仿佛听人说过,地狱里除了火,还有汪洋。是“手的牛”领错了路,把车队领到地狱里了吗?当时他没敢问这里是不是地狱,不吉利。蒙古人忌讳说晦气的话。



雨水是上天的恩赐。这个时刻,也许只有他们六个人和十一头牛不需要水,其他万物都把水当成了滋养,石头被雨水冲刷得如同玉石。河床蓄满了水,像谷仓里装满了粮食。大地松开了裤带,把水藏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河里面,沙漠也趁机蓄满了水。


水从班波若的头发落下,他的头发一直在滴水,身上吸满雨水的棉袄比铁皮还沉重。他脚上穿的手缝的蒙古布靴里面灌满水,脚趾被由于雨水浸泡而变硬的靴头磨坏了,疼得钻心。


他们走着,用手牵着伫立不动的牛的笼头,强迫它走,因为看不到天上的星辰,仁钦找不到避雨的地方,草原原本无处避雨。他们浑浑噩噩走了七八个小时,停下来休息。车队里只有仁钦的车有篷,但他的车厢灌满了水。


索跃乐干脆趴在地下睡觉了,肚子挨地,头枕着一堆草。班波若双臂趴在牛背上睡着了。其他人是怎么睡的,谁也不知道。班波若醒过来是因为闪电,白光落地,好像天空为大地栽了一棵弯曲的树。


之后,天空栽下无数棵闪白光的树,雷声大作,天已经完全黑了。班波若不明白,雨已经下了一天,还需要重新打雷吗?在闪电照亮四野的瞬间,班波若见到雨柱依然湍急如幕。他觉得雨可能就这么一直下了,没人说雨不可以这样一直下,这是天的事情,人间管不着。



班波若害怕闪电的白光,他觉得它可以摄走人的灵魂。他趴在牛车底下,身子下面全是水,双手可以感觉出雨水变成小河从指缝流过。他用手摸泥、摸草、摸车轮的铁钉子。他听到满世界全是哗哗的雨水声,想起西拉木伦河的波涛。雨大到这种程度,好处是随便撒尿,身体甚至不需要动一下,大腿根被尿液温暖了一小会儿。


后半夜,他爬出去找仁钦,看他正靠在勒勒车的轮子上打盹。班波若问雨什么时间停?仁钦说:“你觉着眉毛可以遮住雨水,眼睛能睁开的时候,雨就快停了。”


之后,星星也就要出来了。雨停了也没什么用。仁钦说:“我的烟草,这一个月的烟草全被淋湿了,我现在用回忆代替吸烟,但没什么作用。”


班波若拖着沉重的靴子回到自己的牛车,学着仁钦的样子靠在车轮上,想象眉毛是否能遮住雨水。雨更大了,像有人用瓢舀水泼在他身上,吸气甚至可以把雨水吸进鼻孔里。


他睁眼看,天空根本没星星,或者说头顶根本没有天空。这个黑夜里,人好像浮在海上伸出手,到处是海水。雨水落在一切地方,继而下淌。大地要有多大的胸怀才能接纳这些水?大地用水填平所有低洼之处,然后呢?大地在等待积水一寸寸上升,变成海吗?


班波若觉得水已泡到了他的后脑勺,沿着他的肩膀、胳膊、大腿做了一个篮子,自己正躺在篮子里。这样躺着也很舒服,牛车替他挡住下落的雨水,积水减轻了衣服的重量。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鸭子,诧异:他变成鸭子之后,他们还认得他吗?一个鸭子怎么可以赶着牛车去额吉淖尔拉盐呢?


他环顾周身,肩膀和胸脯上长着结结实实的羽毛,一根贴着一根,闪着黑绿色的、褐色的光。班波若在梦中恍然大悟,原来鸭子就是这么来的,它们本是人,被雨淋成了鸭子。


班波若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同时想说,如果他看到身边有其他鸭子,必定是仁钦、巴拉珠、博迪、索跃乐。想到仁钦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人,再当几年就结束了,却半道变成了鸭子,班波若不禁悲伤起来,悲伤里包括牛车也没有主人了。在草原上,牛们拉着车漫游,却没有主人。这是最悲伤的事情,下雨前应该把它们卸下来。班波若在梦中哭起来,觉得自己发出“呷,呷”的声音。


班波若,当年他在胡沁塔拉草原的夜里哭醒过好几场,最后一次哭醒时,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让人心慌。雨停了?雨还会停吗?班波若从牛车底下爬出来,他身边的水发出牛粪味,他抬头看到天上布满了星星。


在班波若心中,那是最美丽的星空,他至今说起来脸上仍然充满向往——星星如白色的果实,挂在看不清树杈的巨大的夜空的树上,原来夜空是一片果树林。星星躲在隐形的树干和树叶后面。


山神在山头或山头的云里微笑



此时的夜空多么干净,像一个大玻璃罩子,前方即遥遥,后方即邈邈,左右均此。班波若像一位科学家那样准确地感受到,人们只住在这颗名叫地球的小行星上跟其他星辰远远相望。他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起来,他忽然悟出人类和地球的渺小,心胸一下子开阔了,就像蚂蚁有机会登上山顶瞭望山下旷野,一定也有这样的感受。


大地如此寂静,班波若看到夜空在头顶上蕴藏着最深的蓝,仿佛那里是海底,蓝在眼睛的正前方处变薄了,连接天际的地平线有一线微茫的白光。牛还像雕像一样伫立,不知是睡是醒,它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草了。


凑到近处看,勒勒车的轮子已被积水淹没两寸深,如同下沉。再看,索跃乐和巴拉珠光着腚在拧衣服的水,在黑夜里,这两个人的后背和腿还很白呢。


班波若太羡慕他们了,这么好的事情,自己怎么没想到呢?他开始脱衣服,用腿把裤子踢掉。风吹在他的脊背和脖子上,真舒服。


班波若开始跑,听脚下积水啪叽啪叽的声音,多好。动物们就是这样,让风吹过裸体,夜不会把这些秘密告诉别人。回头看,索跃乐和巴拉珠在一处水洼洗衣服,他也找了一个水洼洗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水里,用脚踩了踩而已。天色白起来,或者说他们的身体白起来,索跃乐和班波若年龄小,胳膊像两根细木棍在肩膀上垂下来。巴拉珠二十多岁了,他身上肌肉起伏,看上去就有力量。


穿上衣服。走了。仁钦走过来,手里拿着牛皮绳子,他的衣服像夜一样黑,闪着光亮,脖子露出白颜色,牛车朝未知的前方漫行。



雨停了之后,青草发出悦人的气味。草在大口呼吸,仿佛融合着星星的光芒。在牛车的摇摆中,大地如同是一口黑锅,锅盖被一点点掀开,白茫茫的光从四周透射过来,而锅盖酝酿为云层,愈来愈薄。


老牛的耳朵和角显露出来,一墩一墩的芨芨草像农区收割好立在地头的谷子把。更多的光到达草原,草地上积水的水洼如无数个镜子反射天光。俄而,天边的锅沿染上红晕,仿佛有火从红晕后面烧掉了妨碍天亮的积云,更多的光漫入大地。


班波若看到草地换上了成千上万的金红的镜子。这些水洼里如同浇入了铁水,燃烧由红转白。天哪,大自然是这么神奇,它不说一句话,却办这么壮观的大事。这个天,眼下天边的云层卷了又卷,红霞开始如马群那样列阵而出。而它昨夜与昨天正下混沌的大雨,不知它从哪儿弄来的如此巨大的雨水,如同不知它从哪儿弄来的像锦缎一般的云霞,一匹一匹在东方晾晒。


他们走近了一座山坡,山头在很远处,看似平缓,但脚下走每一步都费力,草原上常常有这样的山。停下了,火的哥哥仁钦摆手,他说要祭拜,不能无声无息地走过去,那不像样子。


仁钦掏出一个锡酒壶,捡一块石子放地上,往石子上倒了一点点酒。倒多了他舍不得。巴拉珠转来转去,从牛车的毡子底下找到一块包蜡纸的糖果放地上。


每个人都要把身上的好东西掏出来,献给这座山的山神,但班波若、博迪、索跃乐和扎格米身上都没有好东西。你们去捡点石头过来。他们走很远才找到一点小石头,但扎格米找到了一块半紫的鸡血石。


它被雨浇得露出了真容。那时候,草原上或能见到冻石或鸡血石,蒙古人不捡。有一种传说:捡了旷野上的鸡血石,将见不到临终的爷爷奶奶。这样的传说无非是劝谕牧民别对大自然启动偷窃心,让自然的石头待在它自己的家里。


他们跪下,仁钦口诵赞词,大意是,山啊,你是好看的、富有的、长寿的山,你拥有来自四海的财宝。山啊,我们是拉盐的队伍,赶着牛车去额吉淖尔。路过你这里,我们下跪,乞求你允许我们从山坡上走过去,并保佑我们顺利,我们以你之名一定会走到额吉淖尔拉上盐并顺利地回到我们的故乡。我们把我们的礼物奉献给你,你一定会高兴接受我们的跪拜和礼物,你仍然这么好看、富有和长寿,你是充满神通的了不起的山。


他们咚咚咚磕头,尔后过了这个山坡。班波若走在车队最后,他看见车队逶迤而上,似乎从山的右侧胳膊爬上去了,山神在山头或山头的云里微笑。那时候,班波若得知自然界确乎有神灵存在,他经过西拉木伦河与遭遇胡沁塔拉的大雨也感知了这一点。人不能因为你的眼睛看不到就否认别样的存在。



他们登上了山坡,班波若回头往山下一看,觉得自己的心胸瞬间变得像河床那么大,可以跑过马群。


山下并没有什么,但有土地美妙的起伏,长满青草的丘陵用柔美的曲线穿插呼应,像歌声一样抬高又降下去。月光从脚下一直往远处延伸。月光快速爬过山坡,穿越包括灌木的露出地面的石砾丛,穿过低矮的山杏树林,到远处,到云朵和山峦混合一体的地平线上,用不了咳嗽一下的时光。


要是走的话,不知要走上几天。他才知道,拉盐的人有多幸福。幸福是一块块砖,寒冷是一块砖,热粥是一块砖,暴雨是一块砖,日出和从山顶下望草原都是一块块砖,旅途把这些砖放在拉盐的人的背上,让他们悲喜交织地行走。


上年纪的牧人,比如四十多岁的仁钦、三十多岁的扎格米都没有流露过悲喜,他们觉得这不过是生活,顺应就是了。


在他们的脑海里,从来没有“顽强、英勇、克服”这些话,蒙古语古老的词汇里也没有这些夸饰的词,蒙古人的相关词汇是“忍受、顺应、努力”,如此而已,人做的一切在上天看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你如果拿放大镜看地上行走的蚂蚁,会觉得它是一个穿戴铠甲、气势汹汹的武士。可是,谁拿放大镜观察过蚂蚁,谁把蚂蚁当做过武士呢?



太阳升起来,阳光是一簇簇滚烫的小金针,扎进脸和手上,才八九点钟,蒙古高原的阳光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山下的草地像一块块完好铺开的地毯,是新地毯,没有一点旧痕迹。


班波若回头看,吃惊地发现仁钦露出雪白的屁股,他把裤子摊在灌木上晾晒,接着脱下上衣躺在地上伸手展腿晒太阳,他的身体难以置信的白,像糊上去一层白纸,而胳膊和脚却黑得如同烧焦了。


其他人也模仿仁钦,衣装尽去,晒太阳。班波若觉得此举很诱人,但不敢脱衣服。他差不多尽了最大的努力与自己的羞耻心做斗争,迅速脱下衣服,但趴在地上还是要保留一些羞耻感,晒晒屁股就可以了,主要是为了晒衣服。


大人们并不看班波若瘦弱的裸体,他们竟然会睡着了,打起呼噜。班波若缓缓转过身,让太阳晒晒肚子。他觉得太阳又升高了一截,脑袋里冒出一个和伽利略、哥白尼一样的念头,他觉得大地在运转,而太阳也在转。


班波若悄悄站起来,看他们五个人裸体躺着,他想象这五个人死去了,被人剥光了衣服。过一会儿,鹰就来啄他们的肉。班波若问过村里的老人,如果羊倌在荒野里睡着了,鹰会不会下来啄他的肉?老人说,不会,鹰耐心地在天上飞,在远处的山崖上坐着观察,确信他真的死去了,才会啄他的肉。班波若问,如果羊倌一动不动,老鹰怎么知道他没死呢?老人说,在老鹰和所有动物眼里,活人身上有一层光包着,人死了,光就没有了。


半个多月过去,班波若觉得生活应该就是这样子——天没亮赶着牛车行走,看太阳升起并落下,看月亮圆了又变成月牙。他们去一个名叫额吉淖尔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但仁钦和双牛知道,班波若的筋骨硬实了,腿和胳膊都比过去有力量。


每走了一个包查,牛车休息,他要喂牛,做饭,打水,其他人吸烟谈天。他的任务包括捡干柴,把干柴用羊皮包好以免淋雨。


夜里宿营,仁钦给他唱民歌,讲民歌里的道理。他唱一首民歌,歌词唱道:“说起来山呀,小山在大山的怀抱里。我走在无尽的草原上,想起了如果母亲在前方,我就拿膝盖当脚,跪着走过去叩拜。”仁钦说,人在世上,但凡有一口气,就要感恩自己的母亲。世界这么广阔,这个星星啊,大地啊,没有生命是看不到的。


是母亲把你领到了这个世界上,让你看到了这些。母亲给了你眼睛、耳朵、四肢和嘴,这是多大的恩德啊。没有母亲给的嘴,你怎么能吃到饭菜的香甜呢?仁钦说,你的父母没了,只是他们身体没了,灵魂还在呢。你感谢和想念他们,他们会高兴得掉眼泪呢。


班波若觉得夜空上浮现出父母的脸,这时候,有流星划过,想想没错,流星就是父母的眼泪,仁钦唱:“成吉思汗的八匹骏马,会飞的蹄子让青草发芽,积雪融化。用山川做骨肉的白马,用河流当血液的白马,驮着成吉思汗走遍天下。”仁钦说蒙古人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原来各有各的信仰,有信星辰的,有信鹿的,还有信狐狸的,他们因为成吉思汗的统领变成了“蒙古”,变成信仰长生天的人,成吉思汗成了所有蒙古人共同的祖先。


成吉思汗住在北斗七星上



除了父母,人活着第二个不能忘记的人是成吉思汗。尊崇与怀念他,蒙古人会永远吉利。仁钦说“青,给思,汗纳”(成吉思汗的东部蒙古语发音,其他地区还有“金格思合汗,金给思汗”等发音。“纳”字有口型,不发音。)的时候,他抬起头,仰望天上的北斗星。


北斗星排列成一个勺子,是要舀起大地的海水吗?还是把天水浇灌给大地?没人知道天神的意志,仁钦说:“北斗星上住着神灵。”他说,神灵总要有一个住的地方,在那里睡觉、喝茶。


班波若问北斗星上住多少神灵?“几万个总是有的,”仁钦说,“有时候神灵出门了,上面的神灵就少了。”班波若问:“神出门去了哪里?”仁钦惊讶地说:“这还用说吗?神灵到我们这里,帮助河水化冻,让小虫子醒过来,让大花朵打开花瓣,把小鸟从南方撵到北方。神灵让风从东边吹到西边,从西边吹回东边,花粉都有了去处。让风吹到北边,吹到南面,吹到西南和东南。神有好多事情做,神让花椒的种子辣嘴,花椒树就不生虫子。让杏变甜,让山杏变苦,每一件事都不能弄错。我知道你会说神灵干不过来这么多的事情,所以我说天上有好多神灵,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小虫、草和云彩都有各自的神,明白了吗?”


北斗七星如同浮在海上的雪白的岛屿,那里清凉,风吹过星辰的白银大地,所有的酒都在酒杯里微微颤抖。


那里的树叶子大得可以遮住一座房子。神在房子里透过琥珀的墙壁向下界观望,水或河流像鸟一样飞起来,化成雾也不难。这是仁钦对北斗星的描述。他说星辰上的火苗是绿色的,像树叶一样。


班波若对这句话的印象特别深。“成吉思汗也住在北斗星上吗?”班波若问。“是的,”仁钦说,“黄金家族的可汗都住在北斗星上,他们骑着白马在星星上的群山巡行,头盔的金顶子是星星里的星星。”


是的,班波若努力往星星上看,想看清可汗和可汗的白马,还有金顶子。他从小就听过老人告诫,夜里到外面撒尿,不可以对着北方,因为北方的星星上住着神。


“好多人,”仁钦说,“在寻找成吉思汗的陵墓,改命(革命音译,指国民革命军)在找,亚贲(日本)在找,罗刹(俄国)在找。他们糊涂,成吉思汗是一个战略家,一辈子打仗,怎么会让别人找到他的陵墓呢?”


斑波若问:“那么他真实的陵墓在哪儿?”


仁钦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手里烟锅的红火炭比星星更亮。“成吉思汗没有陵墓啊,可汗告诉别人,他死后埋在草原的黄土里,用马群踏过,第二年长出青草,大地就恢复了原貌。”


班波若问:“谁也不知道他的遗体埋在哪儿吗?”


仁钦压低声音(在空寂无人的草原上,没必要压低声音):“当然有人知道。当年,他们把成吉思汗的遗体埋在草原的黄土下面,用一万匹战马踏过。他手下的人在埋葬圣主的地方当着母驼的面杀了一只驼羔,母驼被绑在装满石头的大车上。第二年,母驼还会来这里找幼驼羔,一边流泪,一边嗅驼羔的血。这就是成吉思汗的埋葬地。”


班波若问:“知道这个事的人多吗?”仁钦:“不多。”班波若:“现在有人知道吗?”仁钦:“有。”班波若:“他们会对外面说吗?”


仁钦:“不会,绝对不会。”


班波若:“这个地方在哪儿?是鄂尔多斯吗?”


仁钦:“蒙古人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班波若:“你说过,成吉思汗住在北斗七星上。”


仁钦:“是的,他住在星星上面。”


山啊,水啊,像云彩一样飘过去



没在牧区生活的人会觉得草原之夜美妙而浪漫,事实上,草原之夜很糟糕。美丽的星月遥不可及,可及的是蚊虫叮咬。这是拉盐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一。它们永远在叮人,永远在嗡嗡。没有蚊帐,没有防蚊油,当人被叮得麻木了,皮肤表面全是包的时候,这件事就不是事了。


班波若害怕的不是蚊子,而是狼。他们走到西乌珠穆沁旗的时候遇到了狼。狼出现后,不是人,而是牛哞哞叫起来。这时,他们发现狼的草黄色的身影在草丛里闪过,离牛车不远不近,在车队左侧、右侧和后面跟随。


班波若吓坏了,他从最后面的牛车跑到仁钦的牛车上。仁钦悠闲地说:“没事,狼不吃蒙古人。”班波若身上发抖,狼饿了,还分什么人么?牛车跑也跑不快,只好这么磨磨蹭蹭地走,草丛中露出狼的耳尖嘴脸。他们走过这片开阔地,进入一个狭长的山谷时,狼驻足不前。


班波若回头看,一片狼坐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看他们,如送行。“狼在干什么?”班波若问。“狼在看我们。”仁钦说。“可是,”班波若问,“狼为什么不来吃我们?”仁钦说:“狼不吃蒙古人。”“狼,”仁钦告诉班波若,“是最聪明的动物,谁是谁,它们心里清楚。再说,人肉不好吃,因为人什么都吃,脏,味道不好。”


班波若问:“它们不吃,怎么知道味道不好?”“嗨,”仁钦乐了,“味早就传出来了,几里地之外,狼就闻到人的味道了。它们过来看看,看人走路,看牛拉车,狼看这些就像看杂技一样,它们觉得人是很滑稽的东西,穿着衣服,套着牛拉车,还抽烟,还打喷嚏,真是滑稽。你不觉得人滑稽吗?”


班波若不觉得人有什么滑稽,既然他这么问,就觉得人滑稽,站着撒尿也滑稽。仁钦哈哈大笑。后来,仁钦把班波若这句话告诉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哈哈大笑——站着撒尿,多滑稽。



山啊,水啊,像云彩一样飘过去,天上一日一月轮流陪伴。额吉淖尔还没到,问仁钦还有多远,仁钦说谁知道,说到的那天就到了。


在到达额吉淖尔之前,他们来到了博格达山脚下。博格达山是圣山,是祭奠成吉思汗的山。蒙古高原上——包括蒙古国、新疆与俄国境内,有许多以博格达(宝格达)命名的山,在蒙古人心目中均有神圣的地位。


这一座博格达山不算高耸,但平坦的草原上出现这样一座山让人敬畏,它像一位大可汗伸展双臂放在椅子扶手上,静默地注视着草原。仁钦、扎格米、博迪、索跃乐、巴拉珠不知哪一会儿换上了新衣服(蒙古袍,他们竟带着蒙古袍?),仁钦和扎格米戴上旧的毡礼帽。


他们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糖块、奶豆腐,这在当时是多么奢侈的食品。他们把食品放在蓝绸子的哈达上,朝山上的敖包走过去。石头垒的敖包上系着风马旗,在风中急速飘抖。班波若从未在这片草原上见过一块石头,垒敖包的石头是从哪儿来的呢?仁钦、巴拉珠、扎格米他们手捧哈达把礼物敬奉在敖包的石块上,把哈达系在拴风马旗的绳子上。


班波若不仅穿着旧衣服,手里也没有礼物。巴拉珠把地上一块石子给班波若,说这就是礼物,心意是一样的,山神知道你是小孩。


班波若把小石子塞进敖包的石头缝里,跟大人一样下跪。巴拉珠念诵祝赞词:“庄严漂亮的敖包矗立在了不起的博格达山上,飞鹰是你的信使,走兽是你的仆人。你的恩泽广披大地,草木因你而繁茂,我们献上礼物,请收下,并请神灵保佑我们的草地按时返青,保佑万物安稳地生活。风调雨顺,天下吉祥。呼来!呼来!(祝词结束语,意如:如此,来吧,此愿已成)”


班波若抬头看,蓝天如系在绳子上的蓝哈达那么蓝,衬着白色的石块,极为神圣。他觉得身上的血涌上心口窝又分流到四肢,敖包真有摄人的力量。


班波若对我说,牧区每一个敖包里面都埋着这个地方生长的五谷,有这个地方的土壤和所有河流的水,还有金银器。它是神灵与凡人沟通的处所。女人不可以祭拜敖包,可是,班波若说,多年以来,人们在唱一首名叫《敖包相会》的歌,真是荒唐而且不吉利,蒙古男女怎么能在敖包边上约会?汉人男女能在寺院里约会吗?这是谁写的歌词,怎么能写这样的歌呢?


祭过敖包,仁钦拿起一块奶豆腐,掰一角给班波若,说祭过神的奶豆腐是天赐的食物,吃吧,吃了长福气。大家都欢喜地吃“天赐的食物”,每人只吃一点点,多的留给敖包神。班波若对仁钦说:“我可以拿两块糖吗?回去给我父母上坟。”仁钦说:“当然可以,这是多好的主意啊。”


他们接着走,遇到过同样的暴雨,遇到四处找水却找不到的困境。全由木头构成的勒勒车坏了,木匠仁钦却在草原上找不到树,他派班波若去找树。当班波若找到树,砍下来往回背时却迷了路,在沙漠里昏睡,是巴拉珠找到了他。


洪水跟河流当然不是一回事



他们遭遇过冰雹的袭击,人躲在车下,一头牛竟被砸昏过去。他们遇到几千条蛇迁移,蛇像河流一样横在草原上爬行,他们为此等候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还遇到了洪水和山体滑坡,除了星星没有下凡袭击他们,这只拉盐的队伍经受了大自然发的所有的脾气。


其中最可怕的是洪水。洪水跟河流当然不是一回事,它虽然是水,但来得毫无征兆,像马群一样快。洪水来了,人往哪里跑?平坦的大草原,人能跑到哪里呢?就算人跑得脱,牛车怎么跑得脱呢?那一回是下雨天,雨不大,说蒙蒙细雨也可以,他们刚刚走进了一条峡谷,从这边看,峡谷对面的天像锅底一样黑。


仁钦突然示意停止行进,他趴在地上倾听,像狗一样嗅空气的气味,说:“快退回去,洪水来了。”仁钦拼命赶牛快走,他像疯了一样。哪里会有洪水?大家笑了,觉得仁钦中了邪。


仁钦大发雷霆,挥拳顿足,众人急忙按仁钦的意思退出峡谷,把牛车赶上一个高坡。班波若听到轰隆隆的呼啸声,少顷,巨大的浪涛从峡谷冲决而出,浪里卷着成根的榆树,浪头离地有三四尺高。此时车队如果还在峡谷里行进会被洪水冲到岩石上摔得粉碎。众人脸色都变了,像傻子一样看仁钦。仁钦闭着眼睛,手捻玛尼珠诵经。



也就是说,当山这面下蒙蒙细雨的时候,山那边已是暴雨如倾,变为山洪冲决而下。班波若说,这场洪水像巨人喝醉了的呕吐物一样,来得快,走得也快。天很快晴了,冲入山下的洪水已不知去向,草原上只是多了几百个温柔的、眼波烁烁的水泡子而已。空气变得清新,峡谷传来鸟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火的队伍默默地从峡谷走过去,谁都不说话,但谁都知道,他们现在走的曾经是一条死亡之路。可是,石头缝里伸出雏菊的紫色的花瓣,它太柔软了,洪水冲不走它。雏菊得意地在风中摇晃,好像躲闪野蜂的捕捉。


七月十四或者十五,班波若说,他们终于到了额吉淖尔。是的,在他们走了二十六天之后,额吉淖尔盐湖出现在他们眼前。那天是多云天气,一排排银色的云朵像受到挤压一样从灰色的云层中绽放出来,额吉淖尔也是灰色的,它沉静地铺展在草原上,远远地看上去,它的水流凝重,没有常见的浪花。


这是蒙古人用额吉(母亲)命名的一座湖,淖尔的意思是湖。湖水里有盐,盐是跟血、跟命有关联的物质,而蕴藏盐的湖却在北方的正北方向,这些盐里藏着命,让牧民如此艰难地把这些盐粒运回家。


如果这座湖不叫额吉淖尔,又叫什么呢?湖边上扎着好多蒙古包,牧民从哲里木,从呼伦贝尔,从昭乌达来到这里拉盐。蒙古包边上停着许多勒勒车,也可以说停着望不到边的勒勒车。拉盐的小队伍有十几辆车,大队伍有上百辆车。


夜晚,蒙古包前篝火燃烧,烤肉的香味遍及四野。倒映在盐湖里的星星的影子模模糊糊,好像被盐糊住了光亮。那么多篝火在湖边错落燃烧,像一只举着火把的队伍巡行。到达额吉淖尔的蒙古人倍感幸运,额吉淖尔,这是多么深情的名字,这么多人进入母亲的怀抱。他们需要饮酒欢娱,需要畅谈。


平日里沉默的蒙古人在此交流各地的雨水的情形、马的情形和草的情形,共同赞诵祖先的恩德,让他们遇到了盐,他们可以随便装载多少盐运回故乡。


歌声随便在哪一个蒙古包里响起,锡林郭勒的长调如草地上的河水一样弯弯曲曲,巴尔虎民歌有森林气息。人们围着盐欢乐,这是人类最纯朴的欢乐。


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天蓝得晃眼睛,蓝其实是刺激视力的色彩,而盐——白花花地堆在岸边,比蓝天更晃眼睛。牧人说,额吉淖尔的盐一直在生长,这些雪白的棱柱抱在一起,形成簇状,真像是长出来的东西。他们用特殊的铁镐刨盐,把盐搬上车,两天时间装满了十一个牛车。



当然,在刨盐装车之前,他们跪拜了额吉淖尔,把从当地商贩那里买来的酒和新鲜的牛奶、红糖献给了母亲湖。当车队从额吉淖尔启程往回走时,班波若回头看这座湖时,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长大了。”班波若说。他想过——一个人长大了,是什么长大了?是他经历的苦难多了,忍受的能力强了。大自然和对于祖先的信仰让班波若有了勇气。在牧区,没有勇气的人是可悲的,是被大自然淘汰的对象。不止牧区,在任何地方,没有勇气的人所拥有的只能是沮丧。


在回来的路上,好像是在路过温都尔宝力格的时候,班波若回忆说,他跟索跃乐打了一架,他们两人的脑袋都打破了。打架的原因跟饮牛有关,索跃乐跟他争执,之后用盛饭的木勺子砸在他额头上,出了血。班波若用一大块盐把索跃乐鼻子打出了血。


他们打架的时候,仁钦这些人在一边观看,脸上没有表情。还有两个人牵牛吃草去了。我问:“大人们为什么不劝阻呢?”班波若笑了:“两个孩子打架嘛,没有是非。蒙古人相信每个人自身的各种经历都是教育的源泉,包括打架的经历。我们两人打呀,骂呀,总会停下来,会哭,会在心里想这件事,找出头绪来。如果有人劝架才是不公平,仇恨不通过筋疲力尽的搏斗是不会消散的。看我们停下来,仁钦找来一大泡牛屎,敷在我和索跃乐的伤口上,真是舒服,热乎乎的,止痛又清爽。”


沃森花的草原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



拉盐的队伍回到家乡沃森花的时候,用了二十三天,修车耽误了一天。车队越过北面的山坡到梁顶时,望着山下就是家乡的村子,班波若高兴得流下眼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这么想念家乡。


沃森花的草原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野花从山坡开下去,一直开到房舍边上。村里的房子小而矮,房子边上的拴马桩和勒勒车被雨浇成黑色。房顶冒着似有还无的青烟,那是人家烧茶呢。班波若想到捧起家里的茶碗有多么美,沃森花的水煮出的奶茶最好喝。木碗的花纹跟双手的掌纹相遇,是朋友相遇。


班波若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话突然多起来,有好多话要跟村里的人述说,分享他的经历。仁钦说停车吧。他让大伙坐成一个圆圈儿,说火的队伍看到自己村子的影子时,要开一个会。按照祖先立下的规矩,我们进村之前,要忘掉这一次所有的不愉快、恐惧和烦恼。打过架的人,要忘掉仇恨。


在他的示意下,索跃乐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班波若,班波若觉得心里真的有一个地方融化了。仁钦说:“这一次去额吉淖尔,火的弟弟班波若是管账的,你把账目说一下。”班波若把谁欠谁多少钱说了一遍。仁钦说:“回到家,我们要把欠别人的钱如数还给对方。”他说:“按规矩,我们每个人都要送给班波若一些钱,火的弟弟喂牛、做饭、干活最辛苦。”他们纷纷伸出手,上面放着一元钱、两元钱,仁钦送他五元钱,索跃乐送他五角钱。这在当时是很多钱。


开完会,他们赶车进了村里,卸盐,各家人背着袋子装盐等等自不必细说。火的哥哥仁钦领着火的弟弟班波若去牧民家喝了好几天大酒。


歇了两天,班波若去山上为父母扫墓。


他兜里揣着两块糖,这是天赐的食物,他从得到的报酬里面拿出一角钱去供销社打了二两白酒,装进一个绿色的瓶子里带到山上。


沃森花草原南面的名字叫希腊哈达山的南坡上,是班波若父母的安寝之地,坟墓下面长满了乌日勒树,地面上开着拳头大的白芍药花。芍药开花的时候,别的花都不开,它的花期一共七八天,谢了之后,小黄花、小红花、小蓝花才小心翼翼地开放。


班波若剥去浸蜡的糖纸,把糖放在坟头,说:“你们吃吧,这是神吃过的糖。”


他把酒倒进土里,土里冒出刺鼻的红薯干酒的气味。他说:“爸爸妈妈,我去了额吉淖尔,我当上了火的弟弟,你们看我长大吧。”


往下还有很多话,却说不出来了。


他慢慢走下山,他觉得自己身上,包括四肢和胸膛里灌满了大约可以翻译成神的意志的气概,用他自己的话说,祖先住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是他迈步踩在大地上,用手摸一下乌日勒树的树叶都能感受到的,抬头看见天空的白云时,觉得那是祖先的马队正缓缓走过天庭。


鲍尔吉·原野新书《流水似的走马》。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1251篇文章。

-END-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五台人忆 | 1968年5月的某一天
坐牛车
[组图] 七仙湖草原
开牛车进城,憋住不笑算你牛
牛掉价了,买牛的也少了,看看这些买牛车才拉走几头牛。
【江苏】武琪琪《游蒙古大草原》指导老师:夏荣琴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