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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第一夜:旅社,或是澡堂 | 王手



  • 平板玻璃

  • 作者 王手


……

我那年二十岁,没有书读,也没有像样的工作,有一份工作是在街道的合作社里削筷子,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就跑去上海了。我们温州的人有个传统,喜欢做一点小生意,其实我父亲也属于这种形式,心想,跑着总比待在家里好,做着总比没有事情做好,总会碰到几个钱的。

很多人都以为我跑上海有那么点子承父业的味道,其实不是,我父亲所做的和我在上海所做的有着天壤之别,他那个属于“空手套白狼”,我这个属于投机倒把。从难度上讲,他那个只需厚颜无耻,我这个则需要千辛万苦。在这之前,我父亲也没有给我半点启蒙,就连去上海要带介绍信都没有告诉我。倒是我母亲,也许是听过我父亲在牙缝里漏过,说上海人喜欢菜油,说你不嫌麻烦就带上两斤,也许还有用。事实证明我母亲说的千真万确。

我是坐“工农兵18号”的轮船去的,这艘船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就是豪华和奢侈的象征。那时候能坐一趟船到外面去,无异于后来的出国和现在的登南极北极。这艘船原来叫“民主18号”,后来改叫工农兵,再后来改叫瑞新和繁华,但我们一直都叫它“民主轮船”,这是一块牌子,也是一种情结。我坐的是5块钱一张的统铺,其实也叫散席,我不敢坐8块钱的三等舱,后来我知道了还有一等、二等,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因为8块钱已经相当于我削筷子的三分之一工资了,我这样去一趟上海,等于把我一星期的生活费都用掉了。统铺在船底的大舱,身边是许多运载的货物,也有牲口,有难闻的气味萦绕在周围,让人难以入睡。我的身上带了母亲给我的三十块钱和两斤菜油,这也许是我母亲所能给我的。说真的,那时候的母亲不会担心,我也不知道危险,我们都不会去想这样出去有什么不妥,都觉得这就是当时的唯一选择,并且是正确的选择。我就是这样待在这个闷舱里,守着身上的钱和那两斤菜油。我都不去想象外面是什么样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船正处在汪洋大海之中,我犹如一粒灰尘,如果我想到了沉没,那我一定会觉得奄奄一息了。我只能醒着,看身边他人的一举一动。我身边正好是一位苍南人,他挑了一担瓜子到上海去卖,同样,我也想象不出,这一担瓜子挑到上海能卖多少钱?在上海怎么卖?是摆路摊还是沿街吆喝?卖了以后他又会做啥?抑或他来上海本来就是有其他事的,这一担瓜子等于是他的盘缠,就像我要带上菜油。我们在一起瞎聊,我们都为临铺挨着而高兴。他老是叫我吃瓜子、吃瓜子,我当时听他的口音很有趣,我第一次听到温州口音以外的“外语”,他是说“西瓜子”,而不是“吃瓜子”,我觉得非常好听,它像音乐一样让我没有睡意。我在这船舱里待了一天一夜。

△公平路码头

可以想象,第一次走出公平路码头,我就像一只家禽被逐放到了荒野上,心里慌乱无比。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我唯一的本能就是随着那个卖瓜子的苍南人,他快我也快,他慢我也慢,有一下,我还下意识地拉住他的箩筐,生怕自己走丢了。后来,那个苍南人对我说,你不要老跟着我,你既然到了上海,就要撒开来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去福州路那里登记,他们会排给你一个旅馆,要不你就会站路上了。我将信将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回事,住宿、登记、派单、分配。苍南人显然是有经验的。

福州路那个住宿介绍所像一个大集市,每天,上海旅馆的床铺都会汇总到这里来,再由这里派单出去,把那些来上海出差的、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们派送到下面去。那个像厅一样的房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但仔细看看还是有队伍的,再看,才知道那些窗口是有要求的,写着“军人证”“记者证”“省介绍信”“市介绍信”“机关介绍信”“企业介绍信”。看着这些“信”,我感觉到自己尿急了,肚子也一下子饿了,心也慌得不行。怎么办?我没有介绍信,我也不知道介绍信为何物,我身上只有一本居委会的票证簿,我本来是要带户口簿的,是母亲怕我丢了,说丢了就没命了,才给我这本票证簿的,里面有油票、肉票、豆腐票、肥皂票的存根,至少可以证明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是“黑人”,但票证簿显然在这里是行不通的。我大脑空白,茫然四顾。后来,一个热心人告诉我,在上海,露宿街头是不会的,你可以去睡澡堂,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人家还在营业,你要等到晚上,等他们澡堂打烊,你再进去睡。这无异于在我兜兜里塞了一块钱。于是,我从福州路走出来,走入了一条宽阔而又冷清的大马路,后来我知道了它叫北京路。我无所事事地往前走,心里是空落落的。我无心观摩路旁的一切,也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我似乎有一个心愿,就是巴望着夜幕赶快落下来。后来,我无意中发现路边有一个平安澡堂,我的腿像突然失去了力气,像失散的士兵终于找到了部队,我停下来就再也不想走了。那个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钟。

△ 七十年代的福州路

那天晚上,我就住宿在平安澡堂,这是个人味、尿味、肥皂味混杂的地方,但我觉得它很温暖。我还在那里美美地洗了一个澡。我从来没有洗过这么奢侈和肆意的澡,泡在油腻的汤里,立刻就昏昏欲睡了。我在家的时候,洗澡是很简陋的,夏天在院子里冲一冲,冬天在屋里像磨墨一样,一盆水从头洗到脚。现在,一池的汤水让我的身心都放松开来,我把上辈子的油污都泡出来了,把元气和血液都泡出来了。我差点泡虚脱了,最后还是一位澡堂老司把我捞了上来,放在洗澡人休息的躺椅上。我就在躺椅上睡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我身边坐着一位笑眯眯的老司,他说,你昨晚差点晕倒了。我说,啊,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泡得很惬意,泡得灵魂出窍。老司说,这朋友,你要记住,以后在外面一定要警觉,不可忘乎所以,更不可肆意妄为,泡澡也一样,尤其是累了虚了,不宜泡烫,不宜泡久,那样容易被疲惫撂倒。这话可以举一反三,再后来我浪迹天涯的经历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老司后来又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警觉起来,什么交易?老司说,我昨天就闻到你身上的菜油味,真香啊,你带了菜油了?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你要是经常来上海,你带菜油给我,我帮你介绍旅馆,我一个侄女就在遵义旅社,你可以住她那里。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老司说的也不像在蒙我,我就分了一斤菜油给他,剩下的一斤,我说带给他侄女做见面礼,我想马上搬到遵义旅社去。

老司的侄女,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陈优犁,她那时是遵义旅社的一个服务员。我带了老司的口信给她,再把剩下的菜油给她,她就很高兴,就马上让我住下了。上海人对于菜油的感情,就像温州人对于海鲜,不知是上海人特别喜欢吃菜油呢,还是温州的菜油特别香。当然后来,上海人不仅只喜欢温州的菜油,还爱上了温州的瓯柑、虾干、走私表。陈优犁是那种会精致打扮的女孩子,贴身的小西装,笔挺的“四条柱”裤子,方口皮鞋,走起来碎步,“的笃、的笃”的,小胸脯也一抖一抖,笑声仿佛从腰肢间发出来,铿锵有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挺拔、蓬勃,和温州羸弱的女孩子不一样,立刻就把我吸引了。我还喜欢听旅社的工友在过道里喊她,陈优犁,陈优犁,上海话把这三个字叫起来很好听,特别的悠扬,特别有音乐感,我如果在房间里,都会忍不住探出头张望一下。我因此也迷恋上了上海话,很快就学会了“赤那”“杠头”“小赤佬”“侬哪能”,还成了口头禅。后来,我到上海的时候都是直接去找陈优犁,每一次都会带上上海人喜欢的东西,而她,无论我去得早还是晚,无论她在不在上班,她都会把我安排下来,使我从码头出来就不再那么慌乱,可以径直奔向栖身的地方,这个感觉非常好。

陈优犁最早是在遵义旅社,后来调到了九江路,后来又调到了浙江路,最后落实在江西中路,也就是黄浦旅馆,那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像家一样。那个时候,我和陈优犁已经非常熟了,没事的时候,我都会靠在服务台前和她聊天。从外面回来,我也会记着给她带一点零食,上海的女孩子都喜欢零食,上海女孩子吃零食也是一道风景。而她也利用她的资源在给我提供便利,比如我入住的时候要是没有床铺,她就会在洗衣房里给我搭个铺,第二天再把我转出来。后来,待得久了,我对房间的要求也高了,觉得那些统间杂乱,不便,不仅睡觉不便,放东西、换衣服都不便,她过来说话也不便,她就把我换到了屋顶阳台的一个小阁楼。那个阁楼很小,勉强住一个人,门和窗都开在阳台上,实际上也并不隐蔽。旅馆里喜欢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晾在屋顶上,风吹得它们啦啦作响,也经常会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但对于我来说,那无疑就是豪华的单间了。我在的时候,陈优犁也会过来看一看,我不在的时候,她也会避开领导躲到这里来午休,我的枕头上总会留下她好闻的雪花膏香味。她也会借我这里来换衣服,我怎么知道呢,有一次,她那条白色的“的确良”假领就落在了我的床铺上。不知是她故意的还是疏忽的,但我觉得那特别的不一样,老想破译出这假领上承载了怎样的“密码”。我很快乐,在枯燥的外地,在疲惫之余,能有这样一份温暖的内容,实属难得。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不是在谈恋爱,两地的差异和两人的角色,都使得我们没办法往这上面想。

后来有一天,陈优犁来阁楼里找我,叫我以后不要住在黄浦了。我不解,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说你在上海时间也不短了,其他旅馆也熟,你可以寻求别人去。我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找别人找你不是一样吗?陈优犁就换了一个话题,说,你认识小李吧?我说知道啊,怎么啦?小李是黄浦旅馆的班长,他喜欢管人,有时候我入住迟了,还要经他批准才行。陈优犁说,他让你下次到福州路排队去。我无奈,呜呜。

再次来上海,我就不住在黄浦了。但我一直在想着陈优犁的意思,什么意思嘛,没头没脑的!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是陈优犁和小李在谈恋爱!上海人是很讲究清爽的,不希望事情纠结和缠绕。小李一定在猜揣陈优犁,一定对陈优犁提要求了。这样想,这件事也就解释通了。

但是后来,陈优犁又让我去住黄浦了,也就是说,陈优犁和小李不处朋友了,或者说,陈优犁不理会小李的意见了。

现在,三四十年过去,我和陈优犁又坐在一个叫作“遥握”的咖啡馆里,我们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忆着过去。陈优犁说着说着漏出一句话,我现在还没有结婚呢,呵呵。我诧异,问为什么?她说,原因很简单,感觉不好,感觉不好就觉得很没劲,后来又说了几个,都这样,就不再说了。我说,这么脆弱啊。陈优犁说,我这是脆弱吗,我这是坚持呐。我说,是啊,生活里不测的东西太多了,坚持也是一种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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