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多克托罗:家族的作家

一九五五年,父亲去世了,他年迈的母亲仍健在。老人家九十岁,住在养老院,甚至连他生病的事也不知道。姑姑们怕她禁不住噩耗,便跟她说,父亲因为支气管的原因迁往亚利桑那州了。


对祖母这代移民而言,亚利桑那等同于美国的阿尔卑斯山脉,是个去疗养的地方。更确切地说,那是个如果你有钱才会去的地方。因为父亲生前在生意场上一败涂地,祖母闻说此事后一心念叨的就是,他总算赚到了些钱。


于是,接下来的情形是:我们在家里“坐七”[1]穿着袜子哀悼父亲,祖母跟她一帮老朋友们夸夸其谈,说儿子如何在沙漠干燥的空气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1]犹太教的丧礼习俗,为身边最亲近的亲人,进行七天的守丧,在这期间要遵守许多禁忌,包括不穿皮鞋等,故原文有“inourstockingfeet”之说,意即只穿着袜子。

姑姑们不和我们商量,擅自做了主张。

这就意味着,妈妈、哥哥和我都不能去探望老人家了,因为这么编故事的话,我们也在西部了,要搬总归是一家子。我和哥哥哈罗德倒无所谓——去养老院就像一场噩梦,老人们围在四周,坐那儿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我们费劲地跟奶奶聊天。


她形容枯槁,毛病多多,脑筋也糊涂。

看不看她我和妈妈无所谓,妈妈跟奶奶一直处不好,以前可以去的时候也没去探望过她。但烦人的是,姑姑那边总是自说自话的家长做派,拿血亲当一等公民,姻亲为次等公民。


母亲婚后深恶痛绝的正是这种做派。

她说,杰克的家族从来就没接受过她,二十五年来,她一直以外人的身份与他们抗争。


丧礼结束几周后,弗朗西丝姑姑从她在拉奇蒙特的家中打来电话。父亲的姐妹中,弗朗西丝姑姑算过得宽裕的,丈夫做律师,两个儿子都在阿默斯特学院上学。她在电话里说奶奶在问杰克为什么没来信。是我接的电话。


“你是我们家族里的作家,”姑姑说,“你父亲在世时对你的期望是很高的。你编点故事什么的吧?写好了寄给我,我读给她听。她不会看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厨房的桌子上,把作业推到一边,写了一封信。我努力想象父亲对他新生活的感受。他从没去过西部。他从来没有旅行过。对他们那代人来说,最伟大的旅程是从劳工阶层跨入专业技术阶层。但这个他未能如愿。


他热爱纽约,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他总能发现纽约的新鲜之处,他尤其喜欢纽约运河街以南的老城区,那一带有船具商和经营香料茶叶批发业务的商号。


他给一家器具批发商做销售,这家公司的客户遍布整个纽约城。他爱买些稀奇奶酪、异国风味的蔬菜带回来,也只有那一带能买到这类东西。有次他买回一支气压计,还有一次带回一个老式船用望远镜,望远镜装在安有黄铜搭扣的木匣子里。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

“亚利桑那很美。太阳整日照耀着,空气温暖,我身体好多了,很多年都没这么好过了。沙漠不像你想的那么荒芜,处处是野花、仙人掌科植物,还有歪歪扭扭怪模怪样的树,像一个个人张举着手臂站在那里。


不管往哪一个方向望,眼前都一望无际,西边是一片山脉,离这里大约有五十英里远,然而,清晨在阳光的照耀下,你可以看到山巅的积雪。”


过了一些日子,姑姑打来电话,她说,在给老人读信时,她才体味到杰克的死令她如何心碎。她只好找个借口跑出来,跑到停车场上去哭。


“我泪流满面,”她说,“我实在太思念他了。你说的太对了,他喜欢出门,热爱生活,热爱这世上的一切。”


我们开始努力打理自己的生活。

父亲从保险账户上借过钱,户头上所剩无几。几笔佣金还拖欠着,但他效劳的公司看起来无意支付。储蓄账户上有几千美金,但在遗产清算之前无法动用。经办律师是弗朗西丝姑姑的丈夫,他照章办事。


“遗产!”母亲念叨着,那样子像是要把头发都揪掉了,“遗产!”她申请到一份医院住院部的兼职工作,是在父亲诊断出绝症的那家医院,父亲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最后被送回家等死。


她认识那里的很多医生和医务人员,她“从惨痛的亲身经历中”了解到医院的日常流程,她是这么说的。于是,她拿到了这份工作。


我痛恨那家医院,里面阴森幽暗,住满了痛不欲生的病人。我觉得母亲在那家医院找工作,纯粹出于自虐的心理,当然我没明说。


我们住在175大街和广场大道拐角的一间公寓,二楼,三居室。我和哥哥共用一间卧室。房间里堆满了家具,因为父亲的病情到最后几周时,只能睡医院的那种专用病床,我们将客厅里的一些家具移到卧室,将客厅改作他的房间。


我们不得不穿行在一堆家当中,诸如书架、床铺、折叠式桌子、写字台、点唱机、落地式收音机、一叠叠的78转唱片、哥哥的长号和乐谱架等等。母亲继续睡客厅的沙发床,父亲生病前他俩就一直睡在沙发床上。


一道狭窄的门厅连起两间卧室,靠墙放的书架令门厅愈显逼仄。门厅通向小厨房、小餐室和浴室。厨房里厨具很多——有烤箱、烤面包机、压力锅、台面洗碗机、搅拌器——都是父亲利用工作之便买的,按成本价。


“按成本价”在我们家是很有分量的一个说法。但大多没用过,因为母亲不喜欢。这些铬合金厨具配有定时器和计量器,要用的话得先读完复杂的说明书,母亲懒得麻烦。我们的日子如此凌乱,一部分也因为这些厨具。现在母亲想将这些处理掉。


“快把人给埋起来了,”她说,“哪里用得上啊!”


我们决定把无关紧要的物件扔掉或卖了。

我找来包装盒把厨具装进去,哥哥用细绳把盒子捆紧,母亲打开父亲的壁橱,取出他的衣服。他有好几件套装,因为做推销员,总要穿得光鲜体面。母亲想让我们穿上他的衣服试试,看哪件可以改改再穿。


哥哥拒绝了,我试了件夹克,但衣服太大,袖子衬里贴着胳膊凉冰冰的,我感觉到父亲隐约的气息。


“太大了。”我说。

“放心好了,”母亲说,“我已经送去洗过了。没洗的话,我会让你穿吗?”


是黄昏时分了,冬天的尽头,雪落在窗台上,刚落下就融化了。天花板上的灯泡耀眼刺目,照着父亲的一堆衣服,外套和裤子连着衣架摊开在床上,呈现出一个死人的形状。我们拒绝再试衣服,母亲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哥哥叫道,“你不是要把东西处理掉吗,对不对?”


几周后,姑姑又打电话来,说有必要再写一封杰克来信了。祖母从椅子上摔下来擦伤了,心情很不好。


“这还要写到什么时候?”母亲说。

“老人剩的日子不多了,”姑妈说,“让她过得舒心点,也没那么可怕吧。”


母亲“砰”的挂了电话。

“他连想死都不能吗!”她哭喊道,“妈妈就是死也是死在后面!他们怕什么?噩耗要了她的命?没什么要得了她的命。她是打不倒的!木棍子捅过心脏,也要不了她的命。”


我坐在厨房写信,觉得比第一封更难写。

“别看着我,”我对哥哥说,“够难的了。”

“你不必总顺着别人的意思做这做那的。”哈罗德说。他比我大两岁,原本已在城市大学就读了,但父亲病后,他转到夜校,在一家唱片店找了个工作。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愿您安康。我们身体都好。这里的生活很好,人也非常友善、随意,没人穿西装打领带。就是便裤和短袖衬衫而已,晚上有时会套上件毛衣。


我入股了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是经营收音机和唱片业务的,我的生意很红火。您还记得杰克电器吗?我以前在43街上的那家店面?嗯,现在叫杰克亚利桑那电器了,我们还经销一款电视机。”


我将信寄给了弗朗西丝姑姑,如我们所料,她很快来了电话。哥哥用手捂着听筒,跟我说,“是弗朗西丝,她又要发话了。”


“乔纳森吗?小伙子,你真是太有才华了。我告诉你啊,你的信就像是福音,我读到关于杰克店铺那段时,奶奶听了整个容光焕发。就这样接下去写很好。”


“噢,我不想再接着写了,弗朗西丝姑姑。这可不够诚实。”


她变了口气。

“你妈妈在吗?我来跟她说。”

“她不在。”我说。

“告诉她,不用担心,”姑妈说,“可怜的老人快死了,她这辈子何尝有过其他心思,不就是巴望着你妈好吗。”


我没把这话说给母亲听,否则的话,她不可原谅的家庭恶语集里又多出了一条。可是,如果她说的话里有什么当真的地方,我又不得不自己担着了。双方各执一词,但是我不想多事,寻思着他们加诸彼此的恶言恶语,决定像我父亲那样不表态。


多年前,父亲的人生陷入困境,生意一再赔本,又总是错失良机。父亲的家族和我母亲鲁斯两方争论不休的一个重大话题是:他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谁该对此负责?


至于谁预言的对,春天到来时,母亲胜出。祖母还健在。


一个温润的周日,母亲、哥哥和我乘大巴到新泽西州的贝思·艾尔公墓给父亲扫墓。墓地坐落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我们站在那里,望着绵延起伏、墓碑林立的土地。墓地间,一队队的黑色汽车蜿蜒穿行在小道上,一簇簇的人群站立在敞开的墓穴前。


父亲的坟墓上种着小小的常青树苗,但还没有立上墓碑。我们选了一块墓碑,已经付过钱,但石匠罢工了。因为没有墓碑,给人的感觉是父亲未能体面地下葬,给我的感觉是没有将他好好安葬。


母亲注视着他旁边的那块地,这是为她预留的安息地。


“他们都是些完人,别人都配不上,”她说,“以前在斯坦顿大街时就这样。端着个架子,别人再好也不入眼。到头来杰克也不如了。除非是给他们搞批发的东西。那样的话,才能落得个好。”


“妈妈,别说了。”哥哥说。

“只可惜我不知道。我遇见他前,他就拴在他妈妈的裤腰带上了。我跟你说,埃西的腰带像铁链似的。我们必须住在离他们近的地方,方便周日过去探望。一到周日就是看妈咪去,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管我想做什么,比方说换套好点的公寓,买件家具,送孩子们去夏令营,一旦她知道了,一定从中作梗。你知道你们的父亲,每做一个决定都犹豫不决思量再三。于是,一成不变,一成不变。”


她哭了起来。我们扶她在旁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哥哥走开了,念着墓碑上的名字。我望着妈妈,她还在哭,我追着哥哥走过去。


“妈妈还在哭呢,”我说,“要不要劝劝?”

“没事的,”他说,“她来这里就是要哭的。”

“是啊,”我说道,喉咙里突然就哽咽起来,“可是我也想哭了。”


哥哥哈罗德一只胳膊搂住我。

“你看那块黑色的老墓碑,”他说,“看看它的雕刻样式。看得出,墓碑流行的样式也在变——跟别的没啥两样。”


大约就在这前后,我开始梦见父亲。

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父亲,那健壮英俊的中年人,微红的健康肤色,褐色的眼睛,留着小胡髭,开始稀疏的头发从中间分开。而是我那死去的父亲。我们把他从医院里接回来。梦里他是从死神那里回来了。不可思议,令人欢喜。


然而,他遭到可怕而神秘的伤害,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受到玷污,变得不洁了。他面如黄纸,被死亡折磨得弱不禁风,说不准很快又会死掉。他似乎心里也明白,性情整个儿变了。他生气,对大家很不耐烦。


我们努力帮他,挣扎着带他回家,但总遇上这样那样的阻碍。什么东西坏了要修,破破烂烂的行李箱突然绽开,或者出了什么机械故障:他有辆车,但就是发动不了;或者,车子是木头造的;或者是衣服的缘故——他的衣服太大了,在门上挂住了。


在一个梦境里,他整个人都缠着绷带,当我们努力把他从轮椅抬到出租车里时,绷带散开,缠住了轮椅车轮的辐条。看起来他有些不可理喻,母亲悲伤地望着,竭力劝他配合大家。就是这一类的梦。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有次我醒了,失声喊叫起来,哥哥打开灯。他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但我假装不记得了。


梦境让我心怀愧疚。我在梦里感到愧疚,因为怒不可遏的父亲知道我们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梦里的情形是我们带他回家,或者说努力带他回家,但大家都明白,他要一个人过。


他是那个从死神那里归来的流浪儿,而我们却要把他送到某个地方,让他孤立无援地独自生活,直到再次死去。


有段时间,这个梦令我恐惧不已,我竭力撑着不敢入睡。我努力回想父亲美好的一面,回想他生病前的样子。他以前管我叫“伙计”。“你好,伙计”,他下班回来时这样招呼我。


他总是想着带我们出去玩——逛商店、逛公园、看球赛等等。他喜欢步行。我和他一起走在路上时,他总说:“挺起胸来,别塌着肩膀。抬起头,看着这世界。走路,就要昂首阔步地走!”


他大踏步走在街道上,左右摆动着肩膀,仿佛随着阔步舞的节奏迈步,步伐间富有弹性。他总急切地想看到街角那边的风景。


姑姑要我写另一封信时,正赶上我们家的重要日子:哥哥哈罗德遇见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和她一起出去约会过几次。现在她要来我们家吃饭了。


我们为这事忙乎了好几天,把眼前看得见的都擦洗了,彻底清扫了房子,擦掉闲置不用的玻璃器皿及上好餐具上面沉积的灰尘。那天,母亲提前下班回家准备晚餐。我们把客厅里的折叠桌打开,又把厨房里的椅子搬过来。


母亲在桌子上铺上一块烫洗过的白色餐桌布,摆上她的银餐具。自打父亲生病后,家里还是头一次招待客人。


我非常喜欢哥哥的女朋友。

她人瘦瘦的,头发直直的,笑起来很迷人。她的到来令一屋子的空气鲜活起来。家里来了个这样活泼而富于生机的女孩子,真令人称奇。她四处看看,说:“哦,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书。”


她和哥哥在桌前就坐,妈妈在厨房里把食物盛进碗碟里,我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穿梭,假装自己是侍应生,在胳膊上搭块白布,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地端盘子上菜,手舞足蹈地把盛着青豆的碟子放上桌子。


厨房里,母亲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看我,点点头,嚅动嘴唇、不出声地表示道:“好可爱的姑娘啊!”


哥哥被我们伺候着,觉得很不自在,他很警惕我们说什么,不时扫一眼那女孩——她的名字叫苏珊——看她是否认可我们。她在一家保险机构上班,同时在城市大学进修会计方面的课程。哈罗德紧张得不行,但也很激动开心。


他买了一瓶康科德葡萄酒,专为吃烤鸡准备的。他举起酒杯祝酒。母亲说:“祝大家健康幸福。”


大家一起喝了,连我也干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跑进卧室接电话。

“乔纳森吗?我是弗朗西丝姑姑。你们好吗?”


“挺好的,谢谢你。”

“我想请你最后一次帮忙。我需要一封杰克来信。你奶奶病得厉害。你看行吗?”


“是谁呀?”妈妈在客厅里高声问道。

“好的,弗朗西丝姑姑,”我飞快地说,“我挂了啊,我们在吃晚饭。”于是我挂了电话。


“是我的朋友路易,”我说着,坐了下来,“他不知道数学课本要复习哪几页。”


晚餐很可口。哈罗德和苏珊洗了碗碟,他们洗碗的当儿,我和妈妈把桌子折叠起来,靠墙放回去,我又用地毯吸尘器清理了地上的面包屑。大家一块坐下来,聊天,放唱片,听了一会音乐,然后哥哥送苏珊回家了。


一个美妙的夜晚。

等母亲一出门,哥哥就指出了一点:杰克来信其实不必要。


“这算哪门子规矩呢?”他说,摊开两掌,“奶奶的眼睛差不多瞎了,耳朵半聋,腿也跛了,这种情况还需要文学作品吗?还需要搞得跟真的一样吗?就算是把电话簿读给她老人家听,她能分辨出来吗?”


“那弗朗西丝姑姑为什么要我写呢?”

“问得好,乔纳森。她为什么要你写?再说,她自己可以写——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她自己不写,怎么不让她儿子,那两位阿默斯特学院的大学生写?他们应该已经学过写作了。”


“但他们不是杰克的儿子。”我说。

“说到点子上了,”哥哥说,“这个意思就是要替他们效劳。爸爸以前累死累活,给他们弄批发商品,搞各种优惠。韦斯特切斯特的弗朗西丝实在是需要成本价的东西。莫莉姑姑的丈夫也要,还有莫莉姑姑的前夫。


奶奶也一样,如果她有什么要差使的。他总是麻烦事不断。他们从没想过,他的时间也是宝贵的。他们从没想过,他每给他们一点好处,自己都得贴回去。器具、唱片、瓷器、歌剧票,他妈的任何东西。给杰克打电话。”


“能给他们办成事,对他来说是种骄傲,”我说,“他有路子。”


“是啊,我纳闷为什么呢。”哥哥说。他朝窗外望去。


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也脱不了干系。

“你该多用用脑子。”哥哥说。

不过,我已同意再写一封沙漠来信,于是,我写好后将信寄给弗朗西丝姑姑。几天后,我放学回家,似乎看见她坐在车子里,车子停在我们家前。她开的是辆黑色的别克路霸,很大的一款,车身洁净,配的是白胎壁轮胎。


一点不错,是弗拉西丝姑姑。

她看到了我,按按喇叭,我走过去,俯身凑近车窗。


“你好,乔纳森,”她说,“我时间不多。你能到车里来吗?”


“妈妈不在家,”我说,“她在上班。”

“我知道。我来和你说几句话。”

“你愿意上楼吗?”

“不行,我要回拉奇蒙特。你上车坐一会,好吗?”


我上了车。弗朗西丝姑姑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一头白发,非常优雅,穿得很有品位。我一直挺喜欢她的,从我小时候起,她就喜欢跟大家说,我看起来更像她的儿子,而不是杰克的儿子。


她戴着白手套,手握着方向盘,跟我说话时,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开车行驶在马路上,而不是停在路边。


“乔纳森,”她说,“座椅上放的是你的信。不用说,我没有读给奶奶听。我把信还给你,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事。你知我知而已。我没料到你这么无情。我没想到你能做出这般无情、这般不近情理的事。”


我没吭声。

“你妈妈心怀怨恨,现在我看出来了,她的怨恨带坏了你们。她一直怨恨这个家。她这个人太要强、太自私了。”


“不,她不是这样的。”我说。

“我没指望你认同我的说法。她要这要那,把可怜的杰克逼疯了。她的期望总是高不可攀,他从来实现不了好让她满意。他的店还没关门时,一直用着你那个酗酒的舅舅,给他开薪水。


战后他开始赚点钱了,鲁斯一心想要貂皮夹克,他只得去买。他要还债,可她想要貂皮衣。我弟弟,他是个不一般的人,原本可以有所成就的,但他爱你母亲,把人生奉献给了她。而她一心所想的,就是跟人家攀比。”


我望着车流朝广场大道涌来。一群孩子在街角处的公交车站等车。他们把课本放在地上,在一边玩闹。


“很抱歉,弄得这么有失身份,”弗朗西丝姑姑说,“我不喜欢这样数落人家。如果没什么好话说,我宁愿保持沉默。哈罗德好吗?”


“好。”

“这封精彩的信,他帮忙写了吗?”


“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语气软下来,问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挺好。”

“我倒是想邀请你来过逾越节,不过我知道你妈不会同意。”


我没答话。她发动了车子。

“我得说再见了,乔纳森。拿上你的信。我希望,你花点时间想想自己做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下班回来时,我发现她不如弗朗西丝姑姑漂亮。我一直认为母亲很好看,但此刻我看到,她太壮实了,头发也没特色。


“你为什么看着我?”她说。

“没有啊。”

“我今天得到个有意思的消息,”母亲说,“我们或许有资格申请退伍军人抚恤金,因为你父亲在海军服过役。”


这令我惊讶,没人告诉过我父亲参加过海军。

“第一次世界大战,”她说,“他去了哈莱姆河畔的韦布海军学院。他受训准备做海军少尉。但是战争结束了,他没得到任命。”


晚餐后,我们三人翻箱倒柜寻找父亲的证件,希望能找到点证明,给退伍军人管理局归档。我们找到了两样东西,一枚一战胜利纪念章,哥哥说大战期间任何在役人员都有;还有另外一张让人吃惊的发黄的照片上,父亲和伙伴们站在甲板上,他们穿着喇叭裤、T恤衫,手里拿着拖把、水桶、扫帚和刷子。


“我从来不知道,”我不由得说,“从来不知道呵。”


“你不记得了。”哥哥说。

我认出了照片里的父亲。他站在最边上,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瘦瘦的,头发浓厚,留着小胡子,微笑的面庞,很聪敏的样子。


“他说过个笑话,”母亲说,“他们把教练舰叫做S.S.[2]便秘号,因为它从来动不了。”[2]原文为S.S.Constipation。一战期间,美国罗德岛新港的海军训练中心有一艘名为USS Constellation号的教练舰,可能是根据这艘舰的名字玩的文字游戏。


照片和奖章都证明不了什么,但哥哥想到,政府某个部门应该保存了父亲服役记录的复本,只是得弄清楚怎么才能找到。


“抚恤金没多少钱,”母亲说,“二三十美元的样子。但也能补贴家用。”


我拿过父亲及伙伴在船上的合影,把它靠在床头灯上。我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容,努力把这张脸与我熟悉的父亲联系起来。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慢慢地,我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一套《经典航海小说》上,我看到了两者的联系。


那套书是父亲送给我的,放在几英尺之外的书架最底层:清一色的绿封皮,烫金字体,收录了麦尔维尔、康拉德、维克多·雨果和马瑞亚特船长的作品。在这套书的上面,横躺着他那只老式船用望远镜,装在带黄铜搭扣的木匣子里,是顶着往下坠的上层架子硬塞进去的。


我想,我是多么愚蠢、迟钝又自我中心啊,在他活着时,我未能理解他所梦想的人生。


但另一方面,在最后那封亚利桑那州来信里——就是令弗朗西丝姑姑愤怒不已的那封——有一些字句足以令我,这家族里的作家,可以稍稍原谅自己。我将全文抄录下来,以此作结。


亲爱的妈妈,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医生们告诉我,我来日不多了。


我把店铺脱手,赚进很多,我给弗朗西丝汇去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存入你的账户。是我送你的礼物,妈咪。让弗朗西丝把存折拿给你看看。


医生没告诉我得的是什么病,但我心里有数,我不过是死于错误的人生而已。我本不该来沙漠的。这地方不适合我。我请鲁斯和孩子们将我的遗体火化,将骨灰洒入大海。爱你的儿子,杰克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弋溶:我的母亲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生命是个轮回?戴安娜妈妈18岁结婚,在英女王的见证下走向悲剧
【转载】清明节,我最思念的那个人......
我的母亲
文学作品 | 全雪松:亲人安好,便是幸福天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