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的洗脸水

二叔娶亲了。那年我才七岁。

　　二婶过门的头天晚上，奶奶正儿八经对她说，今儿起，你就是媳妇，下厨房洗锅碗瓢盆，煮粥烧水扫地抹桌。奶奶递给她一条新手帕和一块大香皂，又吩咐说，早上要打盆热水给爹娘和家族的老人洗脸，这是村里的习俗。

　　那一夜，二婶睡得很不安稳。她才眯上眼，那只不懂事的大公鸡便叫了起来。几只母鸡也跟着出来，在门口边咕咕咕，领小鸡啄食。二婶悉悉索索穿衣，揉揉惺忪的睡眼走出来，又倒回房里，悄悄问二叔，米缸在哪？煮几升米？ 二叔睡得像死猪一样。我在门边捡炮竹，说，我知道呢。二婶很高兴，出来牵我的手，朝厨房走去。二婶从柴房抱来两捆稻秆子。这几天都下雨，炉口湿，不好生火。她拿起吹火筒，鼓着腮帮噗噗地吹。那些烟灰蹿出来。她的湿手一抹，变成灰头土脸的。我哈哈大笑，跑了。

　　奶奶睡在那青砖小屋，见天快亮了，厨房里还烟不动火不生，唠唠叨叨说，二侬媳妇怕是睡过头了。刚过门，让人家知道了，脸就没处搁啦！她起床，要过去喊。爷爷瞪着奶奶说，操啥心？让她自己起来。刚上门的媳妇，惯坏了，往后日子咋过？奶奶还是不放心，蹑手蹑脚趴在窗缝窥，见媳妇在厨房里正忙着做饭，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二婶做好饭，那头母猪嗷嗷叫，在栏边乱拱。二婶从屋角扯过几把番薯藤，在木板上呯呯嗙嗙切起来。奶奶高兴地咧开嘴笑，对爷爷说，嗨，咱这媳妇，真勤！爷爷说，别夸得太早，泥巴田里吃萝卜，吃一节，剥一节，日子还长着哩。奶奶挖他一眼，要开门出去。爷爷低声说，急啥？她还没端热水来给咱洗脸呢。又说，咱们要不温不火不亲不疏的，让她知道怎样敬重公婆。这样的媳妇才贤惠。

　　左等右等不见媳妇端水来。奶奶怕她忘记了，吱一声开了半边门，故意高声地喊，他爹，起来洗脸，二侬媳妇要端水来啦。真是的，忙着喂猪，竟把大事忘了！二婶慌忙放下猪食桶，到灶边舀热水，又拿来新手帕、香皂，怯怯地端过来说，爹、娘，洗脸吧。她的声音细细的，很温柔，听起来又甜甜的。奶奶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连声应道，哎哟，快放下，别累着了。说完， 奶奶的笑容僵在脸上。爷爷的脸也拉得老长。二婶一头雾水，呆立着。妹妹跑进来，见二婶一副大花脸，屁股后也沾着炉灰，咯咯笑着说，二婶像只大花猫啊！二婶瞧着自己在水里的映像，脸上立刻飞起两抹红霞， 真想找个地穴钻进去。奶奶也笑了，对二婶说，快去洗把脸，别让外人瞧见了。她转过身来，一巴掌拍在妹妹的屁股上，说，没大没小的！快和你哥领你二婶端水去给大公大婆、二公二婆洗脸。她又掏出一沓红包，吩咐二婶说，大正月头，新媳妇见人要叫，见小孩，要给个压岁钱。

　　我们在前面领路，二婶拎一桶热水跟在后面。二婶真好笑，碰到人，我们喊啥，她就跟着喊啥。二公二婆家很多人，热热闹闹地在院子里樁馍。我故意对着堂伯堂婶喊，二公二婆。二婶赶紧跟着喊。大家一愣，哗地笑起来。二婆一边张巴掌要揍我，一边接过二婶的热水。接着，乐呵呵对二婶说，好媳妇，孩子调皮，别理他。转过来，又嗔怪大伙说，笑啥，小的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啊？大婶大姨大姑大娘马上转去话题夸二婶说，二侬媳妇真孝顺啊！二婶的脸又白又红的，一会摸摸衣衫，一会捋捋头发，全身好像爬满了蚂蚁一样不自在。我那个五岁的小堂妹扯住她娘的衣角嚷道，娘，我也要端水给你洗脸。她娘说，真乖，等咱闺女出嫁了，也要给老人端水洗脸。全部人都夸那小女孩，气氛不再尴尬了。

　　后来，我也娶媳妇了。

　　那天，我问二婶，明儿还要让媳妇给长辈们端水洗脸水吗？二婶笑着说，那习俗不兴了。再说，现在谁家都有热水器，水龙头一扭，热水就哗啦流出来，还端啥水？只要媳妇心里有老人就行了！ 我想想，觉得二婶说的在理，可是，又感觉好像缺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