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十月满十周岁。某日，我戏问他日后选女朋友的标准。他认真想想，道：一共三条，形、心、性。我问何解？他说：形要长得好看；心要善良；性格要温和，不能像你这样凶巴巴的。
是的，我是个焦虑的母亲，叫他名字两遍之后，就要开始数“1、2、3”。在自我和母职之间，我时常会生出挣扎，不能全心全意只安于做个良母。各种琐事让我急躁，耐心严重不足。
如果选择散养，或许我和儿子都会更快乐一些。可是，因为身体原因，我们必须时刻守护在他身边。从不到四岁确诊Ⅰ型糖尿病后，儿子没有离开我或者他爸独自生活过一天。参加夏令营，我要报名跟队；去同学家玩，到点儿得叫他回家吃饭；我到别处参加活动，中午得急急赶回来，给他注射完胰岛素，回头再忙自己的事情……
两个大人，四只眼睛，盯牢。不断提醒：多喝水、及时加餐、准时运动……大事小事，时时要耳提命面一番。说多了，他会委屈得流下眼泪。
这真不是让人愉快的状态。我早已察觉，一日大过一日的他，渴望挣脱绳索，独自探访陌生疆域。而我，也因为要时刻保持没有选择的胶着、被迫的捆绑，而焦躁，而烦恼。
我听我妈说过一件事。她去医院看朋友，遇见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妪，背上伏着智障加腿脚不灵便的闺女，那女儿也已是个老妇。老妪背着她，一步一步挪进卫生间。有人夸老妪身体结实，她一笑：我得活着呀，不然，我这老闺女怎么办？
生活的链条一旦在“孩子”这一环上出了问题，所有的节奏都乱了。再美好的远方，也不能飞速去赶。他们是我们带到世界上来的，无论出于爱还是责任，再沉重的担子都得扛下去。
看到视频里那些需要大人终生背着抱着的孩子；看到那些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看到大人们悲伤无助的面孔……我明白一日日煎熬的况味。那是没有选择的疼痛，日子久了会麻木，却总会在某个瞬间被击垮，质问上天：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群西西弗斯，所有的努力于事无补，还得一日日挨不完地挨。这些父母最害怕的是死亡，因为担心，待到自己离世，孩子怎么办？
相较于他们，我时常想到自己的幸运。至少儿子的疾病可能引发的可怕后果，是可防可控的。这也意味着，我们和儿子没有懈怠的借口，没有人会因为他跑得慢，就停下脚步等待！
儿子的血糖时常波动，严重低血糖会对大脑造成损伤。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我们从来不在课业上额外施以负担，可是心里仍担心着成绩。我时常想，这样的身体，再没有优异成绩，以后和别人比什么？一旦成绩下滑，我心底就泛起恐惧：是不是低血糖带来的伤害，已经影响了大脑？我时常会自问：如果不是疾病，他一定比现在优秀更多吧？接受他的平凡、甚至可能的平庸，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儿子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对未来颇多幻想。他还不知道疾病的可怕，因为有我们在奋力抵挡。愿他仍得童年的快乐，只是我们总得揪着一颗心，没有哪天是无忧的轻松。
有一次，我带他一起去赴喜宴。座中都是同事，也就没有避讳，直接撩起衣服注射胰岛素。第一次见此情形的小高脱口说道：程姐，这几年，你是怎么受过来的？就这么一句，我已经忍不住要落泪。我说：再难，也得受下去呀。
带着病孩子过日子，生活再不能过成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还布满择不尽的虱子。别人的安慰只是隔靴搔痒，没有人会代你承担黑夜的漫长。
几年下来，有了经验积累、加入互动交流的群、学习控糖成功的案例，对未来，我不再那么害怕。下一步，要给他佩戴胰岛素泵，他和我们，会因此得到更多自由。让彼此的距离远一些，留出足够空间，无须终日相守。他成为他，我成为我自己，不只是一个母亲！
每个孩子的成长，都累积着家人太多的焦虑甚至恐惧。网文里面，最常出现的是为孩子的成绩和未来担忧的父母。但只要身体有恙，标准就会一降再降。健康就好，维持就好，哪怕，活着就好。哪怕活得没有希望，听不见他叫一声“爸爸妈妈”，看不见他走一步路。
天灾我们避不过，像我儿，现在都不能确定发病原因。只希望不要因为人祸伤及孩子，他们一旦罹患病痛，身后的一群大人，都要跟着承受无尽痛苦。成长是个放手的过程，前提是，在放手之前，大人们可以放心。
我自己是老师，不时要约谈家长。一番道理之后，其实我更想说：“真羡慕你们的孩子拥有健康的身体，这比成绩重要太多。”
如果时光倒流，可以向天祈愿，我会篡改一下苏轼的诗句：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过此生。这，应该也是很多父母的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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