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二是我们那个班上少见的爱学习的人，成绩没法说，因为没有考试。但据物理老师讲，他是唯一一个听懂了他讲课的人。物理老师是南方人，口音很重，物理又很难学，既然不考试，上课谁听？王小二听。
王小二学会了物理，也显摆不了，不考试，不排名次，物理老师的话，也没人当回事，会了也白会。但是，王小二还喜欢写诗，班上有个墙报，只要班上的同学想歌颂个什么事儿，比如九大，尽管写了文字往上贴。不知为何，大家都写诗。反正就是那几个流行的大词，什么四海翻腾云水怒，什么东风吹，战鼓擂。押韵谈不上，还净错别字。不管谁都不怕羞，有点事儿，比如又有一个最新指示发表了，噼里啪啦就是一堆儿诗。
这些诗里，王小二与众不同，很少有错别字，而且，多少还能压点韵，至少，让人能读下来。有王小二的诗在哪儿比着，别的人渐渐的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就不写了。到了全民学小靳庄，疯狂写诗的年代，大家反而都沉默了，只有王小二还在写。
王小二的父亲，是个标准的农工，母亲是家属，父母都不识字，家里当然也没有书。但是，王小二却爱看书，爱的疯狂。在我们班上，王小二的藏书，比一般干部家庭的同学还要多。反正什么都有，从小儿书到大部头的翻译小说，不一而足。大托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还有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关于后者，我们俩还聊过。
王小二家挺困难的，父母挣钱不多，但要养的人可不少。一个农工，在场部干，少了许多搞副业的机会，日子过的挺紧巴。我问过王小二，你哪里来的钱买书？他说，不是买的，我用黄瓜西红柿跟人家换的，帮人干活，卸车，人家给我西红柿黄瓜，我再跟人换书看，一个西红柿一本。那时革命已经开始了，到处都在抄家，有些人家抄来了别人家的书，自己家的孩子并不喜欢，就把老子弄来的书，偷偷拿出去换东西。
初中毕业，也就是七年级，王小二就出去工作了。他留在了离场部不远的砖瓦厂，半大小子，得拖砖坯，烧窑，活儿相当重，而且有点危险。但是，他工余时间，还经常写诗。写了诗，也没有人欣赏，拿给知青看，人家嗤之以鼻。没办法，只好攥一堆了，就寄给我。
此时的我，由于还在上学，而且由于条件的变化，书读得多了，看了好些中外诗人的诗集，还读过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至少从形式上，对于写诗，无论新旧，都比王小二懂得多了一点。发现他的诗，比从前变化不大，只是喜欢用“啊”了——“啊，我的祖国！”“啊，我爱你！”“啊，我爱坯场，啊，我爱这红红的红砖！”
我不好批评他，就把我最近在我们学校黑板报上写的诗，抄了一首寄给他。没想到，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居然来找我了。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烤的，王小二黑黑的，像个非洲兄弟。一见到我，就说，你的诗写的好。最近读了什么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我把手头正在看的一本朗诵诗选递给了他，上面有郭小川、贺敬之等人的朗诵诗。我说，这书是学校的，你只能在这里翻，拿走是不行的。
王小二接过书，忙不迭地打开，越看越兴奋。看到郭小川的《从青纱帐到甘蔗林》，居然情不自禁地读了出来，声情并茂的。朗诵引来了我的一堆同学，大家像看西洋景似的看着他。
晚上，我请他吃了一顿我们学校难吃的发糕加冻菜汤，我们俩挤在大通铺上，聊着分别着些日子的事儿。他说他本有可能挤进砖瓦厂的宣传组去，但是，前面总有个比他有文化的知青挡着。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结果又来了一个。砖瓦厂的活儿本来就比较累，他又想好好表现，所以忙的连读书的时间也没有了。而且，书还是当年那几本，新的根本看不到。他非常羡慕我还能上学，有书可读。我说，我们学校的知青老师，以学校的名义，从上海和北京的旧书店，进了一些书，但是，只准老师看，我是因为太爱看书了，而且经常替老师代课，才能破例。转借给你，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分手的时候，我答应把那首青纱帐抄出来，寄给他。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那本诗集，念了一句：啊，青纱帐，啊，甘蔗林！转身走了。
抄诗在我那个年纪，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我抄过离骚，抄过长恨歌，抄过琵琶行，再多抄一次青纱帐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已经记不得到底我是不是抄给他了。
再见他的时候，是两年以后了。我转学到了场部，不久前，因为有不当言论被人告发，我正在挨批。各个连队，都把我的一封信挂出来开展批判。在这个时候，我又见到了王小二。他依旧是那么的黑，但个子高了一些。他说他人还在砖瓦厂，但做了统计，不需要出大力了。他心情复杂地对我说，你真不该写这个东西，没准一辈子就被毁了。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你的文字真好，我是赶不上你了！我问他：“你还写诗吗？”
“不写了——连书都不看了。你写的这么好，还不是挨批！”
打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了王小二的消息。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回到原来的农场探亲，偶尔参加中学同学聚会，在聚会上，看见了他。这时候，他已经自己单干了，还算是小有成就。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就是来看你的，特意给你写了一首诗。”说完，踩着一个凳子，就开始念诗。
这是一首半叙事半抒情的长诗，回顾了当年，当年我们读书的友谊，再加上大段大段今天的感慨，里面还是充满了“啊”。以至于我旁边站着的一个女生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净听见“啊”了。
念完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诗人。”
“你不写诗了吗？”
“我写论文，很没意思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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