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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李汀:草木芬芳(节选)


棋盘花:一心颂圣的旗帜


麦子成熟的时候,棋盘花开了。麦子一片金黄,棋盘花绣锦夺目。清初陈淏子《花镜》也是这么说的:“花生奇态,开如绣锦夺目。”


棋盘花是我家乡的叫法,它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蜀葵。至于蜀,原产四川,四川谓之为蜀;至于葵,我想,那就是花果子扁圆,肾脏形,像葵花结子样。蜀葵,我们四川的向日葵。这是我至今看到的开得最大方、最热烈的花了。花开像一方斗笠,更像一门高调的喇叭。更有向日葵“向阳”的特征,诗人蒋蓝说:“太阳照到哪里,它的硕大花朵就热烈鼓掌,高宣万岁,一心颂圣。”明朝张瀚《松窗梦语》:“蜀葵花草干高挺,而花舒向日,有赤茎、白茎,有深红、有浅红,紫者深如墨,白者微蜜色,而丹心则一,故恒比于忠赤。”


说到这棋盘花的赤胆忠心,还有明朝的宰相李东阳的一首《蜀葵》:羞学红妆媚晚霞,只将忠赤报天家。纵教雨黑天阴夜,不是南枝不放花。


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这棋盘花摄人的气息。


在我乡下院子里,棋盘花直立在院坝的东角,紧接着是一丛月季花、一棵老梨树、一丛藿香。


火红的五六月,大忙季节,麦子熟了,要收割;玉米头道草起来了,要薅草。不管农人多忙,懒蝉在树枝上叫个不停,棋盘花独自开得绚烂,紫、粉、红、白色的花一路顺着壮硕的茎,由下开到上。阳光越暴晒,花开得越热烈,仿佛花与阳光较着劲,谁也不服谁的样子。我惊艳这花的味道、颜色,阳光里棋盘花散发着一种摄人的气息,像极一个人身上的汗味摄人,开初有点冲鼻浓烈,一会儿就开始陶醉这味儿了。这棋盘花的味道就是太阳下一朵花的汗味儿,我喜欢这味儿。


收割的日子,太阳热烈着,麦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丰收的气息在阳光下弥漫。父亲在麦地里,额头上亮闪闪地冒着一颗颗汗珠子。棋盘花在我家院坝里,所有花瓣上也亮闪闪冒着一股接一股摄人的气息。人的汗味、花的气息、新麦的味道、泥土的热气交织融合在一起,成为大地之上丰收里特有的味道。


开始,新麦地上一路摆放着父亲割好的麦把子,父亲越割越远,地里的麦把子也越摆越多,一路下来,麦把子铺在了父亲身后。夏天的天空很高很蓝,一种阳光蓝。新麦一割,大地也显得有些广阔。新麦的黄,黄得特别好看,闪出耀眼的金色的光芒。夕阳落下,父亲把一把又一把的新麦把子收拢,地上又暴露出整齐的新麦的茬口,像是一个人留在地里的一个接一个爽朗的笑声。


割麦子不是轻松活计。我透过院坝里的棋盘花,看见父亲嘴里衔着一根新麦草,一会儿弯腰割麦子,一会儿直起身子挽麦把子,挽好麦把子,就摆放在身后的麦茬地上。我感觉他像在做一件非常有乐趣的事情,仿佛闻到他嘴里翻涌出的甜味,我还看出他嘴边冒出沫子,像一只羊在那里嚼食干草,嚼得满嘴唾沫泡子。想到父亲像羊,我笑了。


母亲戴着红头巾帮父亲把麦把子往背架子跟前收,父亲衔着新麦草,把母亲收拢的麦把子堆在背架子上。这是个技术活,一层一层堆上去,还要保持平衡,新麦在背架子上越垛越高,差不多的时候,父亲把背架子撑起来,父亲觉得还不够,又让母亲递麦把子。这时候,一股风吹来,背架子上垛的麦把子一下子垮在了麦茬地上。母亲笑着说:“看嘛,看嘛,心口子厚嘛,垮求了。”


父亲也大笑起来,“就怪这风吹垮的嘛。”



我站在院坝里,透过棋盘花,扑哧笑出了声。父亲和母亲把麦把子重新垛好在背架子上,父亲背起一背架子麦把子,母亲两手夹着一大捆麦把子跟着父亲身后,一前一后,父亲弓着身子摇晃,母亲挺着胸慢走,这一摇晃一踱步的,在回家的小路上真是好看。母亲的红头巾更是好看,色彩艳丽、沉着。

回到家,母亲去了厨房,一会儿炊烟起来了。父亲坐在院坝里的石凳上,看着那绣锦夺目的棋盘花,一口一口喝着山里的老鹰茶。


“月儿落西斜,思想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心里乱如麻……”


父亲哼起了山歌,我陶醉那旋律,在一阵阵的夏风里,在袅袅炊烟里,大地的金色和新麦的金色融为了一体。


二十多年后的一日,陪妻子在商场闲逛,在一家旗袍店,我一眼就看出了一袭旗袍上印着大朵大朵的棋盘花。一惊,这棋盘花高挺的样子一下子就回到我的面前,就像一女子面如满月,局髻如石,身着粉红的丝绸装,如意斜襟,襻条盘扣,高开衩,胸前印着手织的棋盘花儿,那花简直是逼真,我不敢用手触摸。我惊愕地问:“这是谁的手艺?”


“先生,这是纯手工的。”


我用手轻轻滑过,滑如丝绸,恰如那棋盘花的花朵。棋盘花摄人的味道蔓延而至。


“这不是蜀葵花吗?”我用了棋盘花富有诗意的名字。

“先生,好眼力呀。唐代诗人陈陶曾写道,‘绿衣宛地红倡倡,熏风似舞诸女郎。南邻荡子妇无赖,锦机春夜成文章。’”


我连连称奇,这花绣得真好,这花一定会红遍整个夏天。


豆角花:照亮母亲的女儿


一个黄昏,我在小路上闲逛,小路上长满荒草,视线穿过若隐若现的天空,我看到黄昏里的乡村是那么安静。没有琳琳琅琅跑回家的牛群、羊群,没有炊烟袅袅升起,没有狗吠声声。我孤寂地站在乡村小路上。


就在我回头要离开乡村小路的时候,猛一回头,看见靠近小路旁一地的豆角秧正熙熙攘攘开着紫色的花。它们是那么欢喜地开着,嘴里还含着晶莹的露珠儿。


我被这乡村最朴素的花儿深深吸引住了,远远地盯着它们笑。


我走近它们,禁不住伸出手逗了逗它们的花骨朵儿。它们咯咯咯笑开了,吓了我一跳。一个少女的乳房,湿润、坚实,怎容我这样粗鲁地触摸?我赶紧缩回手,静静望着它们。紫色,淡淡的紫色。就在我触摸的一瞬间,它们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我仔细一看,我惊讶了!它们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正一眨一眨的,每一朵豆角花都是一只眼睛,清澈、单纯。它们在黄昏里那么光明地闪烁着,那么光明磊落地开放着。我突然感到自己竟是那么无知。



它们调皮地眨着眼睛,像是在问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也很迷惑:我是谁?我想要干什么?这两个问题我天天都在思考,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特别是现在,面对乡村的豆角花。我是谁,我能给豆角花只简单地说我的名字吗?我想干什么,我能给豆角花说我是回家来了吗?


我猜不出这一地的豆角花是谁种下的,或者是说谁家的女儿。但我一定可以想得出,那一定是一个母亲。在一个早晨或者黄昏,她扛着锄头,担着水桶,从这条小路上走进地里,开始埋头锄地。一锄一锄,把汗水种在地里,把微笑种在地里。母亲肯定一边流汗,一边在微笑。锄完地,蹲在地里,把那些土疙瘩捏细。那些土感受得到一个母亲的手温,感受得到一个母亲的气息。然后,在平整好的地里,点上窝子,每窝点上一两粒豆角种。等那些豆角发芽时,母亲开始给豆角秧搭架。又是一个黄昏或者早晨,母亲走进豆角地里,开始为那些豆角秧引蔓,用手轻轻将豆藤绕在竹竿上。一苗一根竹竿。母亲那捏豆角藤蔓的手一定很轻、很柔,那豆角苗也一定知道一个母亲的手势和温度。


我猜不出一个母亲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走进一块豆角地的,但我可以想象一个母亲走进一块庄稼地的情景。一朵豆角花看见母亲走进地里,肯定马上通知了所有的豆角花:母亲来了,母亲来了。所有的豆角花都眨着眼睛,所有的豆角花都敞开笑脸。就连刚才正在吵架的两姊妹,也停了嘴,乐呵呵地望着母亲。儿女给母亲的笑脸,是最好看的花。


我猜不出是哪一朵豆角花最先发现母亲。是靠近路边的那一株,还是地里最里边的那一株?


它们有分工吗?哪一朵等候,哪一朵看望,哪一朵迎送?它们知道一个母亲的难处,它们知道一个母亲走进地里的方向,它们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情。我还想到,一个留在村庄的母亲,只有这些豆角花啊能将一个独处的母亲照亮。也只有这些庄稼能实实在在地陪着一个孤独的母亲。


想到这些,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点感伤:刚才那豆角花哪是在对我微笑,它们是在嘲笑我,一个找不到路回家的人。


黄昏过后是夜晚。这时候,我才看见一个母亲站在村庄的路口,望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凝望。那一地的豆角花也眨着明亮的眼睛,陪着一个母亲凝望着小路。起雾了,母亲的眼睛湿润。那一地的豆角花在雾中闪烁,一明一暗,一闪一跳。


这时,夜已深了。一个母亲在夜色里凝望小路的镜头,永远地镶嵌在了我的心上。


桃花开融春的一束火焰


红三月,是因为有桃花开。三月里,桃树开花最美,没有树叶,只有一树花,像一树火红。



三月出生的人,说是易交桃花运,“桃花运”源自紫微斗数。紫微斗数是中国传统命理学的重要支派,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来对应十二宫的位置,各宫的星群与《周易》卦爻结合,来预测人的命运。如果大运和流年行运到“沐浴”的阶段就叫“行桃花运”。如果在八字里出现子午卯酉,那就叫“桃花入命”。父亲三月出生,那一年三月,乡里桃花开成浪漫一片,父亲交了一次桃花运。


那时,父亲在县城文化馆上班,每周末才骑自行车回到乡下帮助母亲种地。父亲是文化辅导干部,写诗。那年代流行写诗,写诗像一股潮流,什么朦胧派,什么先锋主义,什么大学生派,什么非非主义……流派层出不穷,很是热闹,也容易遭追捧。母亲不懂诗,也不识字。父亲在城里写诗,母亲在乡下种地。我是家里老大,在邻乡中学读初中,也是每周末回家。父亲带回家的《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诗潮》《诗林》一些杂志,我偶尔也偷偷翻出来看。有时看见父亲的诗歌手稿,就偷偷读。印象里读过一首《麻雀》诗中有这么一句:现在乡下麻雀少了,姑娘也少了。读后,好多年都不曾忘记。我爱上写作后,还以《麻雀少了,姑娘少了》为题,写了一篇散文。


那一年三月,我照例翻看父亲带回的杂志,父亲放在木桌上的精致有拉丝的公文包,我好奇地“噌噌噌”拉开,包里别着一个紫色信封。我迫不及待打开信封读起来,越往下读,心跳得越厉害,好像要一下子跳出嗓子眼。我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把一封信读完。我涨红了双脸,远远看见红得耀眼的桃花,像一大片彩云绚烂夺目,染红了整个山冈。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信是一个江南叫桃的女诗人写给我父亲的,大意是写这封信的时候,江南春天已到,桃花红遍。自在改诗会上相见,就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读了诗,更有了一种春花绽开的冲动……信中还夹带着一朵桃花,桃花的艳红染了信纸上的字,像隐约印在纸上的一朵朵桃花。虽然我春心还未启动,但我还是认定这是一封地地道道的情书。这个骗子,骗母亲不识字,竟然把情书带回家。怎么办?


我和两个兄弟,站在吊脚木楼上不知所措,从木窗户望出去,父亲在田里挖着土豆窝,母亲在往窝里丢种子,没有一点异样。可我心里有一种隐痛,父亲的诗与母亲的地相距十万八千里。停下来的时候,父亲把一罐水递给母亲,母亲一仰脖子,喝了一个痛快。母亲笑笑,把水罐递回给父亲。我说:“父亲不像是个骗子吧。”


“骗子看得出来吗?好骗子都看不出来。”两兄弟说出了至今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父母亲劳作的田坎上就有一树野桃花,也开得正艳。桃树在风里摇一摇,摇落满地桃花瓣。父亲望着那一地的桃花,肯定想写一首诗,肯定想到了那个江南叫桃的女诗人。


于是,我和两个兄弟商量,撕了那封信,断了父亲的念头,可是又觉得要不得。那把信藏起来,让父亲永远找不着,干着急,这似乎也要不得。最后,我们商定,在信纸的背面由我写上一句话:嘿嘿,干啥呢?这句话,像母亲说的,给父亲一个警钟。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母亲扯回晾晒在地上的干草,给父亲一个提醒。别忘了乡下的干草,惹着了,也会燃红山冈。写上那句话后,我又把信装回紫色的信封里,我狂跳的心也一同装了进去。


谁知,过了好些天,满山冈的桃花都谢了,山冈已经是翠绿一片,也不见父亲有什么异样。父亲和母亲照例相处得很好。


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后来,读到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时已孟夏,大地春归,芳菲落尽,登山寻春,没想到在深山古寺之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春景——一片桃花。也许,江南的那一枝桃花,是融春的一束火焰,无意间闯入父亲心里,无意间燃起了火焰。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都以桃花作诗作文,陶渊明《桃花源记》中那“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的桃花林编织了一个流传千古的乌托邦。人们都羡慕拥有那一片桃花林,父亲也不例外,或许在父亲心里还有着更隐秘的心思。尽管他在县城文化馆上班,但也不影响他对桃花林的向往。那一年开春,他在山里挖回几株野桃树。山里的桃树在春天的时候,会越过其他树木呼之而出,开得鲜艳而热闹,点缀在山冈上。桃花开得正盛时,我躲在桃树下享受过初春的阳光。碗口粗的桃树,满枝头的桃花,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桃树下听得见花蕊和花瓣嗤嗤开放燃烧的声音,满树的蜜蜂疯狂般嗡鸣起来。春风摇曳,桃花瓣落在头上。意想不到的是,许多年过去,我无意间还会心口发痛地想起那株桃树下的时光。


父亲把挖回来的桃树栽在木屋前,四五株毛桃树,避开深山其他树木的遮蔽,在木屋前长得放肆起来,一到春天,一树树桃花开得正旺。这时候,母亲端上小板凳,坐在桃荫下专注地绣鞋垫。母亲绣的是一朵一朵的桃花。树上桃花正艳,母亲脸上泛起桃花红,融春的一束火焰正在母亲心里燃烧。


父亲回家看到这情景,憨憨笑说:桃花真美。


母亲抬头应着:桃花真美啊。

…………


(节选自2018年第5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8年第2期《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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