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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工地的拖拉机 | 工地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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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17年第7期


开往工地的拖拉机



现在拖拉机越来越少了,那时在农村,在建设工地,到处都是。

当年,我们在工地干活,主要交通工具是大卡车和拖拉机,如果拖拉机是空的,那么往上面铺垫些玉米秸或干草,然后靠在前面的栏杆上,四处瞭望或闭了眼,拖拉机一路小小地颠簸着、摇晃着、突突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路两边或空旷或绿色满眼,一种挺好的享受。颠簸的生活,有着平静的生活无法想象的感受。一个四处游逛惯了的人,无法安静下来。坐着拖拉机,身体被不断小小颠起,落下,有着微小的快感。

有几年,我老是一个人或者带几个民工去干活,那样,我多半是坐在拖拉机轱辘的盖子上,一手扶着驾驶员座椅的后背,一边和司机聊着天,突突地走向工地。开得快一点或者遇见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能颠起我老高,好在,我熟练掌握了坐拖拉机这门技术,坐得十分稳当。爱坐拖拉机头的一个原因是有种驾驶参与感,每一次的颠簸都十分生动。每颠起一次,就能享受到一次上升和下坠的感受。

有时拖拉机上堆满材料,高出了厢体,我常常铺一个草垫子,坐在上面,如果是收工回来,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拖拉机突突地开进黑暗里,远处村庄的灯光朦胧地亮着,走着,摇晃着,如果闭上眼,一切恍若梦里。

这时候,如果是电影镜头,大约就是这样的,在渐渐黑下来的旷野上,风不大不小地吹动这路边的树,一些树叶藏在树枝的深处,一动不动,颜色发黑。这时候,弯曲的小路突突地开过来一辆拖拉机,小小的光亮行走在黑暗里,拖拉机轻轻晃动着,上面一个面目沉静似水的人,他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拖拉机一直开,一直开,彻底开出了屏幕,不见了。

屏幕上转来另一个镜头,新的故事开始上演。

 



 

高空组塔时,特别容易裤裆撕裂。

高空作业的难度比较大,大在不方便用力,身体没有支撑点,大在许多地方上下够不着,不得不用力探出身子或踮着脚、蹬着腿去作业。比如,我那天在高空组装铁塔,随着铁塔越来越高,把一片一片或一根一根的角铁组装成一个整体,为了加快速度或其他原因,一些小的角铁常常缺失,这样在上下的时候,因空隙太大,脚够不着踩角铁,使劲伸腿,刺啦一声,我的裤裆撕裂了。尽管我穿的是大裆绿军装裤子。

风从我的裤裆里往上钻,幸好,那只是初秋,风还不够锋利。

高空作业时撕裂裤裆,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太正常的事了,晚上回到住地,拿出针线,自己大针大线缝几针就可以了。干野外施工这行,别看一个个又粗又憨,但都多少会干点针线活,洗个衣服,缝个裤子啥的,有的还会做被子呢,大手捏着小细针,半跪半趴在地上,低头一行行走针引线,尽管针脚有点大,线走得也不齐,但整体看起来还是不错。

但有一点,穿着撕裂了裤裆的裤子,虽然工地上都是男人,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有的时候就在铁塔上一天不下来,下来就天黑了,回住地,迈着小鸭子步走过,一般人不会注意,也不会想到是撕裂了裤裆。

有谁会特别注意一个男人的裤裆呢?

 

△ 高空作业  (作者提供)

 

 

那些年,干220千伏输电线路工程,常常是秋天开始,到了冬天就进入放线阶段,我们便戴着棉安全帽,穿着破棉猴或黄色的军用小棉袄(那时我们的劳保服就是这两样),散开在农村广阔无人的田野里,像一片农人丢弃的玉米秸或棉花秸,与冬天的天空、大地浑然一色。

因为工作需要,常常铰下一截一截的导线,我们便顺手剥下几根铝线,往腰里一缠,相当于腰里多了根皮带,挡风,暖和。

刚上班时,看到师傅们都这样,我觉得不好看,从不往腰里缠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我也顺手把铝线往腰里一缠,还别说,顿时暖和了不少,干活时也利索了不少。放眼一看,大家都用铝线刹着腰,精神抖擞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在铁塔上上来下去的,在需要绑一个东西时或固定什么时,便从腰上解一根铝线用。

说也奇怪,等放完线了,再看,大家的腰上一根铝线也没有了,干什么活,什么打扮,送电工也是蛮讲究的啊。

 

△ 高空作业 (作者提供)

 

 

野外施工,在没有地形的情况下,搬运工具材料,是一项令人头疼的事。1991年7月,我刚上班,在南宫一个变电站建一个高78米的微波塔,这本来也不算什么难干的活,问题是没有地形,微波塔建在一狭长的角落里,两面是围墙,另两面是建筑物。这就意味着,所有塔材运不到位,要凭借人的力量抬着走40米左右。角铁分大小,小的角铁没有问题,大主材近1000斤,我和老吴、田山、小山四个人抬。本来没有老吴,老吴是老师傅了,40多岁了,偏瘦,气管炎,身体不太好,我们队的安全员,可他主动要试试,我们准备了绳子、木杠。老吴和我在前面,田山、小山在后面。我们抬起来走了十几米,脚步迈不开,身体不由要晃,可我们知道抬东西千万不敢晃,一晃就会失控,就要出事。老吴大喊不行,不行,放下,放下。我们一同缓缓放下,一放下,老吴就势一下子躺在地上,喘着气,我乘机用手抚摸肩膀压出的红色印迹。

老吴在地上边笑边说,不行了,不行了,老了。

扛东西、抬东西,这对于野外施工者来说是家常便饭,比如,在山顶上施工,首先是浇制铁塔基础,我们叫打基础,需要的材料主要有水泥、沙子、石子。需要的工具有大铁板、小型发电机。这些都要从山下运上来,山缓的可以用牲口运,山陡的只能靠人的肩膀,几十吨的材料一袋一袋扛上来,好在可以分成一袋半袋的来运输。等基础浇筑了,就是组塔,一基铁塔小的也在10吨以上,大的30吨以上,都要凭借一双肩膀扛上来,大主材一般都是几百斤重,要四个以上的人抬。所以野外施工者好骂人,抬着的时候,大家喊着号子,休息的时候,就有人骂娘。骂完了,再抬着角铁爬山。要是小角铁就好些,大家每人扛上几根,慢慢爬就是,累了就歇会儿。有些钢筋啥的,又不能弄断,一般盘成大圈,圈与圈之间留有空隙,一人扛一个圈,大家依次排开,在弯曲的山路上一起进退,也煞是壮观。

七八月份,那份热,别说在室外作业,就是在室内没空调、电扇怕是都受不了,室外太阳直晒下,加上变电站内都是水泥地面,水泥地面饱吸了热量后,再散发出去,太阳直下的地面估计温度能达到50摄氏度,人在这种温度里工作,那汗水会把一个人的身体当成枝杈纵横的河流去流去淌。你若是能腾出手来擦把汗,那么你的手大部分时间就一直在擦汗,如果你的手正在工作,比如往铁塔上拽工具、材料,或者正在起吊塔片,那么你的两手都要用力,腾不出手来,这时候,你的汗水会从你的安全帽下滋滋流出,沿着你的脸和后脖子往下流。比如你的眼睛进汗水了,那是一种蜇人的疼。再比如你戴着眼镜,眼睛睁不开,眼镜就会下滑。唉,你会感觉到,怎么这样呢?如果是两人或更多人一起拽小绳,你可说,你们用力,我擦一下汗,擦完了,你再用力拽,如果是你自己在拽,呵呵,你毫无办法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问题的简单和复杂,有时候取决于所处的环境和可能具备的条件。比如在高空,你爬六米多长的软梯去干活,或者你在铁塔的引流线上去干活,本来要是地面干这活,也没有多大的难度,可是现在难度来了,一切都是软的,没有张力的,你的四肢全部用不上力气,你稍微一用力,你的整个身体就跟着晃荡,你的身体就会给你发出危险信号。

所以,一些高空作业的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干,都能干好的。不仅仅是技术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体力问题,也不仅仅是胆量问题。

 

△ 野外施工 (作者提供)

 

 

导线放完了,搭的木架子要拆掉,一个架子搭在一片菜地里,拆的时候,要从上面一根根拆下来,递到地面上,然后运走。正在拆的时候,菜地的户主来了,户主是个中年妇女,她拦着我,不让工作,说我们踩了她家的菜地。我赶紧把户主叫到一边,让我的工人继续干,我对户主说,我们会好好小心的,你放心,要是不小心踩了你的菜,咱看看,数一数,我高于市场价赔你,绝对不让你吃亏。

户主不听我的劝说,就是不让工人干活,我不得已把户主再次拉到一边,给户主反复解释,我会赔偿的。这时候工人就加快拆的速度。有的负责在上面拆,有的负责在下面搬,上面一个工人拆下一根杉杆大头朝下,轻轻一顺,就会落到地面上,不想,这一次落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杉杆上,弹了起来,恰好一个工人正在弯腰去搬另一根,弹起的杉杆砸在这名工人的头上。他头一歪,顺势躺在地上。我大喊一声跑过去。

这名工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候大家围过来,户主一看出事了,说,我到村里叫医生吧,我连忙安排一个工人和她一起到村里找医生。

我守护受伤的工人,他始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在距离村很近,不一会儿,医生来了,看了看,给受伤的工人打了一针说,让他躺一会儿,一会儿把他送医院吧。

还好,不一会儿,受伤工人也慢慢缓了过来,送到医院,做了检查,没事。回到住地休息了两天,他又开始上班了。

 



 

有一年,我和另一个同事负责带几个当地工人在山上挖基础坑,山上挖基础坑需要爆破,几个当地工人都是常年从事爆破的,工作程序十分熟练。

一天,我们在一个小山包上挖基础坑,两个工人一个坑,他们下到坑里,用凿孔机凿好眼,装好雷管炸药后沿着梯子爬上来,跑到离爆破点50米外的地方进行躲避,这时我和同事已经提前到另外一个方向,拦截从山包下经过的行人,这工作对于大家已轻车熟路了。放完炮,5分钟后,工人回到坑里清理石头,然后再爆破。

这次不知为何,他们点燃导火索后,炮声迟迟没响,10分钟,15分钟,仍然没有响声,工人就走向坑边,我喊,再等会儿吧。他们说不用等了,遇到瞎炮了。然后他们走向坑边,我也在后面跟着,一边走一边磨磨唧唧地说,再等会儿吧,等会儿吧。

第一个人工人走到了坑边,往坑里一探头,噔,炮响了,一股黄烟从坑里冒出来,那名工人啊的一声,趴在地上。

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出事了。

我三步两步跑过去,那名工人趴在地上,捂着脸,发出惨叫声,血顺他的手流出来。我一把拉起他,背在后背上,小跑着下山。同事用报话机叫来了汽车,汽车一路鸣着笛到了医院。一路上,我的一个同事甚至拿出一面小红旗在汽车上来来回回地晃动,提醒路人让开,我们有急事。

然后是忙碌的救治,两个多小时后,我把这名年过五十的工人推回病房,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里静悄悄的,突然,他用跑风的嘴给我说,小蒲,我想吃个苹果,我一愣,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他自己笑了,呵呵,不能吃了,牙炸没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跑磨就是跑了磨绳,当然这磨绳是钢丝绳,但这磨却有两种,一种机器绞磨,一种人工绞磨。不论哪种磨,都出现过跑了磨绳伤人的事故。伤人自有伤人的不同方式,但有一种,就是操作的人出现操作的错误。

一次,在用机器绞磨起吊电杆,绞磨手和拽磨绳的人,边工作边聊天,拽磨绳的人不知啥时候偏离自己的工作位置,磨绳和绞磨出现负角度,当突然加速起吊时,跑磨了,跑出的磨绳一下子就把拽磨绳人的一条腿兜住,顺势给弄残废了。

还有一次,是秋天,我们在一个山头上平衡挂线,线上用四个手链葫芦收紧挂线,下面用人工绞磨收紧。工作通常上下配合,上面手链葫芦收得多了,下面的人工绞磨就省力,反之手链葫芦收得少了,下面的人工绞磨就得用力。工作就是这样,下面的为上面的服务,上面的指挥下面。上面的喊,用力推,下面的几个四川民工就用力推。上面喊,再用力,下面就更加用力。

下面的喊推不动了,上面的喊,再加把劲。下面的几个人用足了吃奶的劲推。推啊,推啊,我站在离他们十几米的铁塔上,听见嘎巴一声,人工绞磨的磨芯断了。

一条四五米长的磨杠抡圆了横扫一圈,七八人应声倒下,东倒西歪喊骂声一片,一两分钟后,我听得一个声音在骂道:“妈来马屁的,老子的脚吆。”这时,我已从铁塔上下来,走向这个骂声,绞磨的磨绳正勒在这个年轻的四川民工的脚脖子处,脚脖子几乎要被勒断,那个年轻的四川民工茫然地叫着,似乎并不太痛苦,只是被吓住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汽车已在山下停好,我们几个人背着、抬着这些伤员向山下走去。一路上没有人说活,只有伤员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在这个不高的山头上飘来荡去。

 

 

 

我们七个人坐一辆拖拉机,去工地进行铁塔基础支模。车上满满一车钢筋和盒子板,高出车斗许多。一路上大家坐在高高的盒子板上又说又笑,春天的风吹着乡村无人的小路,麦子正在使劲往上长,拖拉机发出单调的突突声,在旷野上显得很是生动。当拖拉机开始上一个大坡,发出了更加生动的突突声,冒着小小的黑烟,用尽全身的力气,脚步依然缓慢。我看势不好,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另外几个人,还在车上神聊或者看风景,这时,我和拖拉机拉开四五米的距离,突然车身后翻,一车材料,六个人,顿时砸在一起,传出惊恐的、钢筋与盒子板碰撞的声音。

我急忙把他们拉开,拦了后面来的拖拉机,扶着几个受伤的人去了附近的乡医院。

我手脚灵敏地跑来跑去,为这个拿药,帮那个抱衣服,扶那个看医生。我成了这个春天最忙碌的人。

20世纪90年代,在工地,客货混装是种常态。我们常常坐在拖拉机头,或者车头与车斗的连接处。

之后的秋天,我再次遇到相似的情况,拖拉机上一个坡,上着上着,车头与车斗连接处的销子开了,车头继续爬坡,车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正站在车斗背靠栏杆的一个人一个鹞子翻身,翻到了地上,然后就地一滚,滚出四五米远,站了起来,干净利索。这时,我正坐在车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切。

这次,所幸车斗只有一个人,所幸没有受伤。

看得我目瞪口呆。





-  未完待续 -



作家简介

蒲素平 ,笔名阿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评论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高研班31期学员,作品见《诗刊》《文艺报》等,著有《大风吹动的钢铁》等多部。曾获首届河北省文艺贡献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



✒️

责任编辑 / 张冰

视觉设计 / 李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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