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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马丁:冰与火之歌Ⅳ•群鸦的盛宴4

她用细蜡烛把它点燃,闩上门,又将剑带挂到床柱子上。她的木剑鞘朴素简易,包裹在开裂的棕色皮革之中,而她的剑更加平凡。这是她在君临买的,以代替被勇士团夺走的那把。那是蓝礼的配剑。


想到自己把它弄丢了,她仍然感觉很难过。

但她的铺盖卷里还藏着另一把长剑。她坐到床上,将它取出来。烛焰之下,镀金闪耀着黄光,红宝石仿佛闷烧的火。布蕾妮将守誓剑拔出华丽的剑鞘,不由得屏住呼吸。血红与漆黑的波纹深深地嵌入了钢铁之中。


这是瓦雷利亚钢剑,由魔法形塑而成。

这是一把英雄的配剑。小时候,奶妈向她灌输了许多英雄故事,让她知道“晨光”加勒敦爵士、傻子佛罗理安、龙骑士伊蒙王子以及其他勇士们的伟大事迹。他们每人都有一把名剑,守誓剑也该如此,但她自己并非英雄。“你将用奈德·史塔克自己的剑来保护他的女儿。”詹姆曾经允诺。


她跪在床和墙壁之间,举剑向老妪默默祈祷,祈求老妪的金灯能指引她一条明路。指引我,她祷告,照亮我前方的道路,指引我寻找珊莎。她已经辜负了蓝礼,辜负了凯特琳夫人。她不能再辜负詹姆。他把自己的剑托付给我,也把自己的荣誉托付给了我。

然后,她在床上尽量伸展开身子。床很宽,但不够长,布蕾妮只能侧过来睡。她可以听到下面杯盏交碰的声音,话语声沿着楼梯飘上来。朗勃提到的虱子现身了。抓挠有助于她保持清醒。


她听见亥巴德走上楼梯,稍后,骑士们也上来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克雷顿爵士经过时在说,“但他盾牌上有一只血红的鸡,而他的剑上滴着血……”他的话音渐渐消失,楼上的一扇门打开又阖上。


蜡烛已尽,黑暗笼罩着老石桥,周围变得如此宁谧,她甚至可以听见河流低沉的汩汩声。布蕾妮这才起来收拾东西。她轻轻推开门,听了听动静,然后光脚走下楼梯。


她在外面套上靴子,快步来到马厩里,给她的母马系上鞍配。她一边跨上马背,一边默默地向克雷顿爵士和伊利佛爵士致歉。骑马经过亥巴德的一个仆人时,他醒了过来,但没有阻止她。


母马的铁蹄在古老的石桥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树林将她包围,黑如沥青,充满了鬼魂和记忆。我来了,珊莎小姐,她一边想一边飞驰入黑暗之中。勿需害怕。不把你找到,我决不罢休。


第六章山姆威尔

山姆读着关于异鬼的书,抬眼看到了那只老鼠。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我不该揉得那么频繁,他总是一边揉一边告诉自己。灰尘弄得眼睛痒痒的,直想流泪,这地下到处都是灰尘。


每次翻动书页,一小簇尘埃就会飘散到空中,而每当他移开一堆书,想看看下面藏着什么时,总会弄出一团灰云。


山姆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睡了,起初,他发现一捆破破烂烂的散页,便解开细绳,点燃蜡烛阅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到如今那支很粗壮的牛油蜡烛只剩下不到一寸。他累极了,却无法停止。


再看一本我就停下,他告诉自己,再看一页,一页而已。再看一页我就上去休息,吃点东西。但一页过后总有另一页,另一页过后又有新的一页,而书堆底下还有另一本书在等着。


我只瞧一眼,看看这本书讲什么,他心想,然而等回过神来,已经读了一半。自打跟派普和葛兰一起喝过培根豌豆汤之后,他就没吃东西。噢,不,吃了面包与奶酪,但只有一点点,他边想边略略瞥了瞥空盘子,发现那只老鼠正在享用面包屑。


老鼠有他粉红色的手指头一半那么长,黑眼睛,软灰毛。山姆知道自己应该杀死它。老鼠偏爱面包奶酪,但它们也啃嚼纸张。他曾在架子和书堆里发现大量老鼠屎,许多皮革封面呈现出咬啮的痕迹。


但它不过是一个饥饿的小东西,他怎能吝啬一点点面包屑呢?然而,它会吃书本……坐椅子坐得太久,山姆的背僵硬如木板,腿则像睡着了一般。他知道自己动作不够快,逮不住老鼠,但也许可以砸死它。


他肘边躺着一本皮革封面的巨型抄本,《黑色人马年鉴》,这本书中乔昆修士详尽叙述了奥勃特·卡斯威担任守夜人军团总司令的九年生活,每一页都对应着他任期的一天,基本上都如此开头,“奥勃特大人清晨起床如厕”——除了最后一页,那一页写道,“奥勃特大人被发现于夜间亡故。”


不能让老鼠毁了乔昆修士的辛苦成果。

山姆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伸向那本书。书又厚又重,他试图单手举起来,结果却从他肥胖的指间滑落,“砰”的一声砸下。老鼠转瞬间便逃窜得不见踪影。山姆松了口气。砸死这可怜的小东西会让他做噩梦的。“但你不该吃书。”他大声说。


也许下次下来时,他该多带些奶酪。

他很惊讶蜡烛已快烧完了,不晓得喝培根豌豆汤是今天还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定是昨天。意识到这点,他打了个哈欠。琼恩不会明白他的心情,但伊蒙师傅会帮他解释。学士失明之前,跟山姆威尔·塔利一样酷爱读书。他能明白,当你深陷入书本中时,仿佛每一页都是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


山姆艰难地站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小腿麻麻的,犹如针刺一般。他坐的椅子十分坚硬,当他弯腰去取书时,会压得腿部不舒服。我得记着带垫子。假如能睡在底下就更好了。


他在四只装满零散书页(全部来自已经失传的著作)的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半隐藏的地窖,这是个理想地点,但他不能撇下伊蒙师傅太久。学士最近身体不好,需要照料,此外还有乌鸦呢。伊蒙身边固然有克莱达斯,但山姆更年轻,鸟儿也更喜欢他。


于是山姆左腋下夹着一堆书籍和卷轴,右手拿着蜡烛,穿过被弟兄们称为“虫道”的隧道,返回黑城堡。一束淡淡的光线照亮了通向地表的陡峭石阶,因而他知道上面已是白昼。


他将蜡烛留在墙上的凹洞里,然后攀登。走到第五十步,他喘起粗气;到了第十步,他停下来把书换到右腋下。


天空是铅白的颜色。看样子要下雪,山姆抬头斜睨,心里想。这让他感到不安。他记得先民拳峰上那个夜晚,记得伴随漫天大雪而来的尸鬼军团。不要随时随地都像个胆小鬼,他责怪自己,现在你周围有那么多誓言效命的兄弟,更不用说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他的骑士们了。


黑城堡的堡垒和塔楼在他面前耸立,但与硕大无朋的冰墙相比,显得渺小不堪。一支小队伍攀附于冰墙四分之一高处,正在修建一段新的之字形楼梯,并与旧梯子相连。锯子与铁锤的声响在冰面上回荡。


琼恩让工匠们日夜赶工,山姆在晚餐时听见有人抱怨,说莫尔蒙大人决不会如此压榨劳力。然而要是没有梯子,除了绞盘铁笼,别无他法可以上长城,遇有情况会措手不及。


虽然山姆威尔·塔利痛恨楼梯,但他更痛恨铁笼子,乘坐时,他总是闭起眼睛,相信链子马上就要断掉。每当铁笼擦刮冰面,他的心跳就会陡然停止。


两百年前此处有龙,看着笼子缓缓下降,山姆寻思,它们“嗖”地一下就能飞上城。亚莉珊王后骑着她的龙造访黑城堡,而她的王夫杰赫里斯稍后也骑着自己的龙赶来。


银翼有没有留下龙蛋呢?史坦尼斯在龙石岛有没有发现别的蛋呢?不过,即使有蛋,又该如何孵化?受神祝福的贝勒对着他的蛋祈祷,坦格利安家族的其他人则寻求巫术的帮助,然而最终,他们只得到嘲笑和灾祸。


“山姆威尔,”一个阴沉的声音说,“我是来找你的。总司令大人吩咐我带你去见他。”一朵雪花飘落在山姆鼻尖上,“琼恩想见我?”


“这个嘛,我可说不准,”忧郁的艾迪·托勒特道,“我不想见的总是来找我,我想见的却老找不到,愿望和事实基本无瓜葛。但你还是快去吧,雪诺大人跟卡斯特的老婆谈完话就跟你谈。”


“吉莉?”

“是她。假如我奶妈能长得像她,那我现在还叼奶头呢。知道吗,我奶妈长胡子的。”


“说明她是头山羊,”派普叫道,他跟葛兰从角落里冒出来,手拿长弓,背着箭囊。“你上哪儿去了,杀手?昨天晚餐时缺了你,一整只烤公牛没人吃。”


“别叫我杀手。”山姆不理会公牛的玩笑。派普就是那样。“我在看书。有只老鼠……”


“别跟葛兰提老鼠。他怕老鼠。”

“我才不怕。”葛兰愤慨地说。

“但你不敢吃老鼠。”

“我能吃的老鼠比你多。”

忧郁的艾迪·托勒特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只有在节庆日才吃得到老鼠。我排行老幺,所以总是吃尾巴。尾巴上没肉。”


“你的长弓呢,山姆?”葛兰问。

艾里沙爵士给他取了“笨牛”的外号,而他现在长得日益名副其实,真的像头牛。他来到长城时虽然高大,但行动迟缓笨拙,脸红脖子粗,腰也粗得像桶。


如今虽然派普诱骗他出丑时,他的脖子仍然会红,但长期习武使得肚腩不见了,胳膊变得强硬,胸膛变得宽阔。他极为强壮,而且跟野牛一样毛发蓬松。“乌尔马在靶场等你。”


“乌尔马。”山姆窘迫地重复道。

琼恩·雪诺当上总司令后做的第十件事,就是让所有弟兄每天操练箭术,即使事务官和厨师也不例外。他认为,从前的守夜人军团过于强调剑术,而不注重弓箭,在每十人就有一个是骑士的时代当然有道理,但在每一百人当中才有一个骑士的目前却显得不合时宜了。


山姆支持这道命令,但他讨厌练习长弓几乎就跟讨厌爬楼梯一样。他戴上手套便射不中任何目标,脱掉手套指头就会起泡。弓箭是危险的东西。纱丁曾在弓弦上绷裂了半个拇指甲盖。“我忘了。”


“忘了?你好伤野人公主的心啊,杀手,”派普道,最近瓦迩开始从国王塔上她自己的窗前张望他们。“她在等你呢。”


“她才没有!别这么说!”山姆只跟瓦迩说过两回话,那还是随伊蒙学士去探望她,以确保孩子健康的时候。野人公主貌美如花,他在她面前总是结结巴巴,涨红了脸。


“为什么不呢?”派普反问,“她想要怀你的孩子。也许我们该叫你‘风流浪子’山姆才对。”


山姆涨红了脸。他知道史坦尼斯国王对瓦迩有安排——她是结合北方人与自由民,让他们和睦相处的关键棋子。“我今天没时间练习长弓,我得去见琼恩。”


“琼恩?琼恩?我们认识琼恩吗,葛兰?”

“他是指总司令大人。”

“喔喔喔——伟大的雪诺大人。当然了。不过,你干嘛跟他约会?他又不会扭耳朵。”派普扭了扭自己的耳朵,以示能耐。他长着一对冻得通红的招风耳。“现在他真成了雪诺大人,相对于我们,实在太尊贵了。”


“琼恩有他的责任,”山姆替朋友辩护,“长城是他的了,他必须统筹全局。”


“一个人对他的朋友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们帮忙,当上总司令的也许是杰诺斯·史林特呢,然后史林特大人会派雪诺赤身裸体骑着骡子去巡逻。‘赶往卡斯特的堡垒’,他会如此下令,‘把熊老的斗篷和靴子给我拿回来。’我们帮他避免了难堪,现在他的责任太多,居然连到壁炉边喝杯热酒的工夫都没有?”


葛兰表示赞同。“他的责任没妨碍他下校场。基本上,他天天都在那儿打斗。”


这是事实,山姆不得不承认。

有一次,当琼恩来和伊蒙师傅谈话时,山姆问他为何花那么多时间练剑。“熊老作总司令时根本不怎么参加日常训练。”山姆指出。


作为回答,琼恩将长爪交到山姆手中,要他感觉这把剑的轻盈与平衡,并让他旋转剑刃,观察烟灰色金属中闪现的波纹。


“这是瓦雷利亚钢剑,”他说,“以魔法锻冶而成,锋利无比,几乎坚不可摧。剑士应该和他的剑合为一体,山姆,然而长爪是瓦雷利亚钢,我不是。断掌要杀我就跟你拍死一只虫子那么容易。”


山姆把剑递回去。“我老拍不到虫子,它们会飞,我经常打中胳膊,疼极了。”琼恩笑了。“好吧。科林杀我就像你喝粥那么快。”山姆喜欢喝粥,尤其是掺了蜂蜜的甜粥。


“我没时间闲聊。”山姆离开朋友们,向军械库走去,一路把书本紧紧抓在胸前,这让他联想起了誓言:守护王国的坚盾。唉,假如七国的老百姓们意识到守护王国的是葛兰、派普和忧郁的艾迪·托勒特这号人,真不知会如何评论。


司令塔内部已被大火焚毁,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占据国王塔作为居所,因此琼恩·雪诺住在军械库后面,昔日属于唐纳·诺伊的简陋房间。


山姆到达时吉莉刚要离开,她裹着一件旧斗篷,那是他俩逃离卡斯特的堡垒时山姆给她的。她几乎直接奔了过去,但山姆抓住她的手臂,两本书因之掉下来。“吉莉。”


“山姆。”她声音沙哑。吉莉长着黑头发,身材苗条,棕色的大眼睛犹如母鹿。她完全被山姆的旧斗篷淹没,然而她的脸虽然半隐藏于兜帽中,但还是能看出在发抖,神色苍白而惊恐。


“出什么事了?”山姆问她,“孩子们怎么样?”

吉莉挣脱开来,“他们很好,山姆。很好。”

“在他俩之间你还能睡觉,真是个奇迹。”山姆愉快地说,“昨晚我听见哭声的是哪一个?他似乎怎么都哭不完。”


“是妲娜的儿子。他想喝奶时就会哭。我的……我的孩子从不乱哭。有时候他会咯咯地叫唤,但……”她眼中盈满泪水。“我得走了,去给他们喂奶。要是不快去,奶水会漏到自己身上。”她跑过庭院,留下困惑不解的山姆。


他必须蹲下才能捡起掉落的书籍。

我不该带这么多书,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扫去书上的泥尘,那是柯洛库·弗塔的《玉海概述》,厚厚一大卷来自东方的故事与传奇,伊蒙师傅命令他必须找到这本书,幸好,它看起来完好无损;托马克斯学士的《龙王们:坦格利安家族从流浪到神化的历程,兼论巨龙之生死》就没那么幸运了。


它掉落时被翻了开来,有几页纸沾上烂泥,其中一页有一幅相当漂亮的彩图,画的是“黑死神”贝勒里恩。山姆一边咒骂自己是个笨手笨脚的呆瓜,一边擦拭书页,将泥巴刮掉。


在吉莉面前,他总是很狼狈,而且下面还会硬……好吧,每次都会硬。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弟兄不该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当吉莉谈及自己的乳房……


“雪诺大人正等着呢。”两个穿黑斗篷、戴铁半盔的守卫站在军械库门口,斜倚着长矛。说话的是“毛人”哈尔,穆利则帮助山姆站起来。他反射性地谢过之后,快速走了进去,经过有砧板与风箱的锻炉时,不由得拼命抓紧书。一件锁甲半成品放在工作台上。


白灵在砧板底下伸展着身子,啃一根牛骨,要喝里面的骨髓。山姆走过时,大白狼抬头看了看他,但没有发出声响。


琼恩的会客间就在那些放满长矛与盾牌的架子后面。山姆进去时,他正在读一卷羊皮纸,莫尔蒙大人的乌鸦站在他肩头向下张望,仿佛也在读羊皮纸,但当它见到山姆,便展开翅膀,一边向他飞来,一边喊叫,“玉米,玉米!”


山姆将书换到一边手上,用另一只手去门背后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玉米粒。乌鸦落在他手腕上,从掌心里啄起一粒,它啄得如此之重,山姆不由得叫了一声,抽回手来。乌鸦飞回空中,黄色红色的玉米粒撒得到处都是。


“关门,山姆。”琼恩脸上仍有淡淡的疤痕,一只鹰曾试图挖他的眼睛。“那家伙有没有弄破你的皮?”山姆轻轻放下书,脱掉手套。“有啊。”他感到一阵晕眩,“我在流血呢。”


“我们都会为守夜人军团流血。戴上厚点的手套。”琼恩用脚把一张椅子推到他面前。“坐下,看看这个。”他将羊皮纸递给山姆。


“这是什么?”山姆问。乌鸦开始在草席里搜寻玉米粒。


“一面纸糊的盾牌。”

山姆边看边吮手掌上的血。他一眼就认出伊蒙师傅的笔迹,老人的字体纤细而精准,但由于看不到化开的墨渍,有时会留下难看的污斑。“给托曼国王的信?”


“在临冬城,托曼曾跟我弟弟布兰用木剑打斗。他穿着那么多衬垫,看上去就像一只填鹅。后来,布兰将他击倒在地。”琼恩走到窗边。“现在布兰死了,白白胖胖的托曼坐上了铁王座,他的黄金鬈发上顶着王冠。”


布兰没死,山姆几乎说出口,他随“冷手”去了长城外。话语卡在他喉咙。我发誓守秘。“你还没在信上签名呢。”


“熊老上百次地向君临求助,他们送来的却是杰诺斯·史林特。一旦兰尼斯特听说我们收留了史坦尼斯,只怕再谦卑的信件也无法获取同情。”


“我们收留他是为了防守长城,又不是帮他进行战争。”山姆把信快速地重读一遍。“这里面说得很清楚。”


“泰温公爵会在意其中差别吗?”琼恩把信拿回来。“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从来没有付出过。”


“嗯,”山姆说,“也许他不愿听人们议论说当史坦尼斯保卫王国时,托曼国王却在玩玩具。那会让兰尼斯特家族蒙羞的。”


“蒙羞?说心里话,我想带给兰尼斯特家族毁灭与死亡。”琼恩拿起信。“守夜人军团决不参与七大王国的战争,”他念道,“我们立誓守护整个国度,而今国家已危于累卵。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协助我们对抗长城外的敌人,但我们并未支持他……”


“嗯,”山姆扭动着身子,“我们并未支持他。是吗?”


“我提供食宿给史坦尼斯的人,把长夜堡划给他们支配,再允许部分自由民在新赠地定居。仅此而已。”


“泰温公爵会说你给的太多了。”

“而史坦尼斯认为还远远不够。对国王而言,你付出越多,他就索要得更多。我们正如履薄冰,脚底是万丈深渊。与一个国王相谋已经够难,同时满足两个根本不可能。”


“是的,但……若兰尼斯特家大获全胜之后,泰温公爵认定我们背叛真正的国王,那也许意味着守夜人的灾难。他背后有提利尔家族的支持,整个高庭的力量,而且他在黑水河上确实击败了史坦尼斯大人。”山姆或许见不得血,但他了解贵族战争的法则——全拜父亲从小的耳濡目染所赐。


“黑水河之战只是一场战役。罗柏赢得过所有战役,最终却掉了脑袋。假如史坦尼斯能唤起北境……”


琼恩企图说服自己,山姆意识到,但并不成功。这也难怪,近来,渡鸦川流不息地飞出黑城堡,犹如一场黑翼风暴,前去号召北境的领主们起兵拥护史坦尼斯·拜拉席恩。


这些乌儿大部分是山姆亲手送出的,但迄今为止只有去卡霍城的那只回来了,其余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即使史坦尼斯能把北方人争取过来,山姆也不知道他如何匹敌凯岩城、高庭和孪河城的联军;然而若没有北境的支持,他完蛋得更快。


假如泰温公爵因之把我们定性为叛徒,守夜人也会跟着完蛋。“兰尼斯特在北境有自己的代理人。波顿公爵和他的私生子。”


“史坦尼斯似乎能取得卡史塔克的支持,若能进一步赢得白港……”


“若能,”山姆强调,“若不能呢……大人,纸糊的盾牌总比没盾牌强。”


琼恩抖了抖信。“我想也是。”他叹口气,提起一支鹅毛笔,在信件底部潦草地署名。


“准备封蜡。”山姆在蜡烛上加热一段黑蜡,滴了些到羊皮纸上,看着琼恩把总司令的印鉴牢牢地摁在那摊融蜡之上。“待会把这个带给伊蒙师傅,”他命令,“让他派乌儿送去君临。”


“好的。”山姆犹豫不决,“大人,能否容我询问……我刚才看见吉莉离开,她差点哭出来。”


“瓦迩又派她来给曼斯求情。”

“哦。”瓦迩是塞外之王的王后的妹妹,被史坦尼斯和他的手下称为“野人公主”。她姐姐妲娜死于阵中,却并非被刀剑所伤,而是在生下曼斯·雷德的儿子时耗尽了生命。假如山姆听到的流言不假,雷德很快就要随她一起进坟墓了。“你怎么回答她?”


“我答应会向史坦尼斯求情,但我怀疑这不过是白费口舌。国王的首要职责是保护国家,曼斯却企图攻打七大王国,陛下不可能忘记这点。我父亲曾称赞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为·人公正无私,但从来没人提过他的宽容。”


琼恩顿了一下,皱起眉头。“我宁愿亲手砍下曼斯的脑袋。他曾是守夜人的弟兄,按理,他的生命属于我们。”


“派普说梅莉珊卓打算烧死他,以便施行某种巫术。”


“派普应该学会管住舌头。我从不同的渠道都得到了这个信息。所谓国王之血,唤醒睡龙。但梅莉珊卓上哪儿去找沉睡的龙呢,没人知道。我认为这简直是胡扯。曼斯跟我们大家一样,哪有什么王室血统?他从没戴上王冠,也没坐上王座。他不过是个土霸王,血里面没有力量。”


乌鸦从地板上抬起头来。“血。”它尖叫。

琼恩不予理会。“我要把吉莉送走。”

“噢。”山姆机械地点点头。“嗯,那样……那样很好,大人。”那样对她最好,去温暖安全的地方,远离长城与战争。


“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走。如此,我们还需要给那孩子的乳奶兄弟再找个奶妈。”


“山羊奶也许可以支撑一阵子,在人奶找着之前,山羊奶比牛奶好。”这段建议是山姆从某本书里看到的。他在座位中挪了挪。“大人,我替你查编年史时,又找到一位少年总司令。大约在征服战争爆发的四百年前,


欧斯里克·史塔克当选,他当时年方十岁,最终在职时间却长达第六十十年。现在一共发现了四位比你年轻的总司令,大人,请宽心,在当选者当中,你根本不算最年轻的,迄今排在第五十呢。”


“比我年轻的四位全是北境之王的儿子、兄弟或者私生子。算了,告诉我些有用的东西吧,告诉我关于我们敌人的信息。”


“异鬼。”山姆舔舔嘴唇。

“编年史中提过它们,但不若我想象的频繁——我是指我已经找到并查阅过的纪录,很明显,还有更多的没读到。有些比较古老的书已散成纸片,当我试图翻看时,它们却粉碎了。而那些真正的古书……


或许是完全碎掉,或许是埋藏在我没能检查到的隐秘之地,或许……或许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我们最古老的历史记载是安达尔人来到维斯特洛之后写成的,先民只留下岩石上的符文,因此我们自认为了解的关于黎明之纪元、英雄之纪元以及‘长夜’的所谓史实,统统都是数千年后修士们的补记。


在学城,有的博士根本不相信这些。比如,上古传说中提到很多统治时间长达数百年的国王,驰骋疆场一千年的骑士,而那时候根本连骑士都没有呢。


你是知道那些故事的,‘筑城者’布兰登,‘星眼’赛米恩,夜王……我们说你是第九百九十八任守夜人军团总司令,但我即便从能找到的最早的名册开始统计,也只数出六百七十四位总司令,那意味着……”


“最早的名册……”琼恩打断他。

“关于异鬼有什么信息?”

“书中提到龙晶。在英雄之纪元,森林之子每年赠送给守夜人一百把黑曜石匕首。大多数故事声称,异鬼会在寒冷时到来,或者说寒冷是因为它们而到来。有时候,它们在雪风暴中出现,天晴时则融化殆尽。


它们躲避日光,只在夜间行动……或者说当它们出现时天就变黑了。有些故事叙述它们骑着动物的死尸,包括熊、冰原狼、长毛象、马……反正都是已死亡的肌体。杀死小保罗的异鬼骑着一匹死马,因此这段记述显然是真实的。


有的故事中还提到巨型冰蜘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有,被异鬼杀死的人必须火化,否则尸体将会复活,成为它们的奴隶。”“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真正的问题在于,该如何抵抗它们?”


“假设可以相信那些故事的话,很明显,普通刀剑砍不进异鬼的盔甲,”山姆道,“而且它们所使用的剑十分寒冷,足以令钢铁碎裂。只有火焰能影响它们,除此之外,黑曜石是它们的天敌。”


他记起自己在鬼影森林中对付的那个异鬼,被琼恩制作的匕首刺入体内后,那异鬼顿时融化了。“我找到一段关于‘长夜’的记叙,讲的是最后的英雄用龙钢之剑斩杀异鬼。它们应该也无法抵御龙钢。”


“龙钢?”琼恩皱紧眉头,“瓦雷利亚钢?”

“我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

“所以只要我说服七大王国的领主捐献出家藏的瓦雷利亚钢剑,大家就得救了?这不难啊。”他苦笑道,“你有没有找到异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从哪儿来,目的何在?”


“还没有,大人,也许是我看的书不对。有数百本我连碰都没来得及碰。再多给我点时间,能找到的话我一定会找到。”


“没时间了。”琼恩语调悲哀,“你去收拾行李,山姆,你跟吉莉一块儿走。”


“走?”山姆一时没弄明白,“我走?去东海望,大人?还是……我……”


“去旧镇。”

“去旧镇?”他的声音成了尖叫。角陵离旧镇很近。回家。这个念头让他一阵晕眩。父亲。


“伊蒙也去。”

“伊蒙?伊蒙师傅?可……可他已经一百零二岁了,大人,他不能……莫非你让我跟他同行?那谁来照顾乌鸦?如果它们生病或者受伤,谁……”


“克莱达斯。他跟随伊蒙许多年了。”

“克莱达斯只是个事务官,眼睛又越来越差。你需要学士的辅佐。而且伊蒙学士如此虚弱,让他出海……”山姆想起青亭岛和“青亭女王号”,几乎咬到舌头。“他年纪大了……也许……也许……”


“他的健康会有危险,我很明白,山姆,但留下来的风险更大。史坦尼斯知道伊蒙是谁,假如红袍女坚持要国王之血来施展法术……”


“哦。”山姆脸色苍白。

“戴利恩将在东海望与你们会合,我希望他的歌声能在南方为我们赢得一些人手。‘黑鸟号’载你们去布拉佛斯,你们先到那边,再自行安排前往旧镇的行程。若你仍打算认吉莉的孩子作私生子,就把她和婴儿送去角陵;如果做不到,伊蒙会为她在学城中谋个仆人的差事。”


“我的私、私、私生子。”这事是他自己提出的,对,但是……水,大海,我会淹死的。船只经常沉没,秋天又是风暴的季节。然而吉莉将与他在一起,婴儿能够安全长大。


“是,我……我母亲和妹妹会帮吉莉照顾孩子。”我可以写封信,不用亲自去角陵。“没有我,戴利恩也能护送她去旧镇。我……我每天下午都遵照你的指示跟乌尔马练习箭术……呃,除了在地窖的时候,但你叫我查异鬼的资料。真的,长弓让我肩膀酸痛,手指起泡。”


他把一个破裂的水泡给琼恩看。“我还在练,有的时候能射中目标了,但我仍是守夜人里面最差劲的射手。不过我喜欢乌尔马的故事,该有人把它们记下来,收录在书里。”


“你来写啊。学城里有纸有墨,也有长弓——希望你不要就此荒废箭术。不过山姆,守夜人军团纵有千百射手,却只有少数几人能读会写。我要你成为辅佐我的新任学士。”


这话令他猛地一缩。不,天父保佑,我以后再也不多嘴了,以七神之名起誓。放过我,请放过我吧。“大人,我……我的职责在这里,那些书……”


“……等你回来时它们还在。”

山姆摸摸喉咙,他几乎能感觉到颈链的存在,勒得窒息。


“大人,学城里……他们会让我切尸体。”

脖子被套住的感觉如何?你想要锁链,就尝尝滋味。曾有三天三夜,山姆的手脚被拷在墙上,醒了就哭,哭完就睡。喉咙的链子勒得最紧,把皮都磨破了,而且只要他在睡梦中翻身,便无法呼吸。“我戴不了颈链。”


“你可以,而且一定得戴。伊蒙学士年老且盲,力量日渐衰退。以后的日子,谁来接替他呢?影子塔的穆林学士像战士而不像学者,东海望的哈慕恩学士醉酒的时间多过清醒的时间。”


“如果你多问学城要几个学士……”

“我有这打算,多多益善嘛。然而伊蒙·坦格利安的传人是没那么容易找到的。”琼恩看上去很迷惑。“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高兴。学城的书多得看不完,你可以在那儿过得很愉快,山姆,我相信你能学成本领。”


“不行。我可以读书,但……学士同时也是医者,而血——血——血让我晕眩。”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给琼恩看。“我是‘胆小鬼’山姆,不是什么‘杀手’。”


“胆小鬼?说说,你还害怕什么?害怕老人们的斥责?山姆,你见过尸鬼涌上先民拳峰,如潮水一般的活死人,它们伸出黑色的双手,脸上长着明亮的蓝眼睛。你甚至亲手杀了一个异鬼。”


“是龙——龙——龙——龙晶杀的,不是我。”

“够了。你巧言密谋让我当上总司令,现下就得服从我的命令。你必须去学城铸炼颈链,假如需要解剖尸体,那便乖乖照办。至少,旧镇的尸体不会起来抗议。”


他不明白。“大人,”山姆说,“我父——父——父——父亲,蓝道大人,他,他,他,他,他……他说学士的角色是服务效劳。”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塔利家族的儿子决不戴颈链,角陵的血脉不向小贵族们卑躬屈膝。”你想要锁链,就尝尝滋味。


“琼恩,我不能违抗父亲。”

琼恩,他叫的是琼恩,然而琼恩已经不在了,面对他的是雪诺大人,灰色的眼睛如冰霜般冷酷。


“你没有父亲,”雪诺大人说,“只有兄弟。只有我们。你的生命属于守夜人,所以别再多言,回去收拾衣物,外加所有你想带去旧镇的东西,你们将在明天日出前一小时启程。还有一道命令,从今以后,你再不能称自己为胆小鬼。


在过去一年中,你所经历的比大多数人一生经历的还要多。你一定能面对学城,而且你面对它时,必须作为堂堂正正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弟兄。我不能命令你勇敢,但可以命令你隐藏恐惧。你立过誓,山姆,记得吗?”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但他的剑术惨不忍睹,而黑暗令他恐惧。“我……我尽力。”


“不是尽力不尽力的问题。你必须服从。”

“服从。”莫尔蒙的乌鸦拍打着黑色的大翅膀。

“遵命。伊蒙……伊蒙师傅知道这事吗?”

“他跟我意见一致。”琼恩为他打开门。“没有告别仪式。知情人越少越好。第十道日光出现之前一小时,墓地边集合。”


山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军械库的,接下来他已经在烂泥和积雪中踉踉跄跄地行走了。我可以躲起来,他告诉自己,我可以躲进书堆中的地窖里,在下面跟老鼠一起生活,夜里悄悄上来偷食物。


疯狂的念头,他知道这徒劳无益。

若是他失踪,地窖是兄弟们首先会搜的地方,另一方面,他们最不可能搜的地方则是长城之外。然而那更疯狂。野人会逮住我,把我慢慢折磨至死。他们有可能活活烧死我,就像红袍女打算烧死曼斯·雷德一样。


他在鸦巢下面找到伊蒙学士,交上琼恩的信,然后滔滔不绝地道出自己的恐惧。“他不明白。”山姆感觉想呕吐。“如果我戴上项链,我父——父——父——父亲大人……他,他,他……”


“我父亲也曾反对我选择服务的生涯,”老人道,“是他的父亲送我去学城的。戴伦王育有四子,其中三人又生下男丁。龙繁衍太多就跟太少一样危险,他们把我送走那天,我亲耳听到陛下告诫我父亲。”


伊蒙抬去斑斑点点的手,捻着悬垂于细脖子上、由多种金属串连而成的颈链。“链子很沉,山姆,但我祖父的决定是明智之举。雪诺大人的决定也一样。”


“雪诺。”一只乌鸦低声说。

“雪诺。”另一只附和道。然后所有的乌鸦都跟着叫起来,“雪诺,雪诺,雪诺,雪诺,雪诺。”是山姆教会了他们这个词,所以在这里他注定得不到支持。他认为伊蒙学士跟他一样进退两难。


他会死在海上,他绝望地想,他年纪太大,很难度过这段旅途。吉莉的婴儿也可能会夭折,他个子不若达拉的儿子那么大,也没那么强壮。琼恩是想除掉我们吗?


第二十天早上,山姆发现自己在为马上鞍,他曾骑着这匹母马从角陵一路来到这里。随后,他牵它沿着向东方的道路,朝墓地走去。鞍囊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奶酪、香肠、熟鸡蛋,还有半只腌火腿——这火腿是三指哈布在他命名日时送他的礼物。


“你小子懂得欣赏厨艺,杀手。”厨子说,“你这样的人多些就好了。”火腿是无价之宝,去东海望的路冰冷漫长,而长城的阴影下没有村镇,也没有客栈。


黎明前一小时,黑暗沉寂,黑城堡宁静得出奇。墓地里,两辆双轮拖车在等他,还有黑杰克·布尔威和十几个经验丰富的游骑兵,他们就像他们的矮种马坐骑一样结实强硬。


白眼肯基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见了山姆,便大声诅咒起来。“别理他,杀手,”黑杰克说,“他赌输了,他说我们需要把尖叫着的你从床底下拽出来。”


伊蒙学士身子太弱,骑不了马,有一辆拖车便是为他准备的。车板上兽皮堆得老高,顶上固定着皮革顶篷,以遮挡雨雪。吉莉和她的孩子将跟他一起乘坐。


第二十辆拖车负责运载衣物,还有一箱伊蒙认为学城或会缺少的稀有古书。山姆照着师傅列出的名单,花了半个晚上,才找到其中四分之一。这是件好事,否则我们还需要一辆车。


学士裹在一件有他三倍那么大的熊皮里,由克莱达斯领着往拖车走来,疾风忽起,老人一个踉跄。山姆赶紧冲到他身边,用一条胳膊扶住。再来一阵风,有可能把他吹过长城去。“抓紧我,师傅,马上就到。”


盲人点点头,风又掀开了他们的兜帽。“旧镇总是很暖和。蜜酒河中有座小岛,上面有家客栈,我还是个年轻学徒时常去那里。若能再坐在那儿呷苹果酒,一定很惬意。”


等他们把学士安顿到车上,吉莉怀抱着襁褓出现了。兜帽底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琼恩与忧郁的艾迪也同时赶到。


“雪诺大人,”学士招呼,“我在我房里为你留了一本《玉海概述》,由瓦兰提斯冒险家柯洛阔·弗塔所著,他曾到东方旅行,造访过玉海内外所有土地。其中有一段你也许会感兴趣,我让克莱达斯标了出来。”


“我一定会看。”琼恩回答。

一条白色的鼻涕从伊蒙师傅鼻子里流了出来,他用手套背面揩去。“知识就是武器,琼恩,战斗之前先要武装好自己。”


“我会谨记。”这时,天空中下起小雪,朵朵柔软的雪花缓缓飘落。琼恩转向黑杰克·布尔威。“尽量加快速度,但别冒愚蠢的风险。你带着老人和婴儿,要照顾好他们,保证他们穿暖吃饱。”


“您也是,大人,”吉莉说,“您对另一个孩子也要一视同仁。替他再找个奶妈,正如您答应我的。那男孩……达拉的儿子……我是说,小王子……你要给他找个好女人,让他长得高大强壮。”


“我保证。”琼恩·雪诺庄严地说。

“别给他取名字,别,直到他满两岁。还在吃奶时就取名字不吉利。你们乌鸦也许不知道,但那是真的。”


“遵命,小姐。”

吉莉脸上掠过一阵怒气。“别这样叫我。我是个母亲,不是什么小姐。我是卡斯特的妻子,卡斯特的女儿,现在成了母亲!”


忧郁的艾迪接过孩子,让吉莉爬进拖车,用发霉的兽皮盖住双腿。东方的天空已由黑变灰,“左手”卢急于出发。艾迪把婴儿递上,吉莉将他抱在胸口吃奶。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黑城堡了,山姆一边想,一边爬上母马。尽管他一度很讨厌黑城堡,离别却让他难受得如同被生生撕裂。


“我们走。”布尔威下令。鞭子一甩,拖车隆隆起步,在飘落的雪花中沿着布满车辙的道路缓慢前进。山姆在克莱达斯、忧郁的艾迪和琼恩。雪诺身边多逗留了片刻。“好吧,”他说,“再见。”


“再见,山姆,”忧郁的艾迪道,“你的船不会沉,我认为不会,只有我在船上它们才会沉。”


琼恩注视着拖车。“我第十次见到吉莉时,”

他说,“她紧张地背靠着卡斯特堡垒的墙壁。她是个瘦小的黑发女孩,挺着大肚子,畏畏缩缩地躲避白灵。他抓了她的兔子,我想她害怕他会撕开她肚皮,吞食里面的婴儿……但她真正害怕的并非那头狼,对吗?”


对,山姆心想,危险来自于卡斯特,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明白自己有多大的勇气。”


“你也一样,山姆。祝愿你们的旅途迅捷而又平安,替我好好照顾她和伊蒙,还有孩子。”琼恩那奇妙的微笑中透着悲哀。“拉起兜帽吧,山姆,瞧,雪花在你发际融化呢。”


第七章艾莉亚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星星。”艾莉亚说。

“家乡的星星。”德尼奥道。

他父亲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沿三根高高的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厚重的紫色船帆。底下,桨手们坐在两长列桨位边奋力划水。甲板吱吱嘎嘎地倾向一侧,三桅大帆船“泰坦之女号”转为右舵,准备入港。


家乡的星星。艾莉亚站在船头,一手搭在镀金船首像上,雕像乃是捧水果碗的处女。片刻间,她设想前方是家。


真是笨念头。她的家早没了,她的父母死了,除开长城上的琼恩·雪诺,她的兄弟姐妹也尽数被害。她想去长城,她告诉过船长,但即便那枚铁币也动摇不了他。


一直以来,艾莉亚似乎每次都无法如愿,想去某地,到达的却是另一个地方。尤伦承诺带她回临冬城,最终却把她落在赫伦堡,自己进了坟墓;


她逃出赫伦堡,前往奔流城,半途教柠檬、安盖和七弦汤姆逮住,拖到空山;接着猎狗劫走了她,把她弄去孪河城,后来艾莉亚将他留在三叉戟河边等死,自己前往盐场镇,希望搭船去东海望,结果……


布拉佛斯也许不错。西利欧来自布拉佛斯,还有贾昆……给她铁币的正是贾昆,可他并非她真正的朋友,不像西利欧——不过,朋友对她而言有什么用呢?我不需要朋友,只要“缝衣针”。她用拇指轻轻抚摸剑柄光滑的圆球,一遍遍地许愿……


老实说,艾莉亚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也不知道远方星光下等待她的是什么。船长答应载她,却没时间跟她说话。


有些船员躲着她,另一些人送她礼物——包括一柄银叉、若干无指手套和一顶镶皮革的柔软羊毛帽。有个人教她打水手结,另一个人小杯小杯地给她倒火酒喝。


试图亲近她的水手会拍打胸脯,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直到艾莉亚也会念为止,然而从没有人问起她的姓名。他们叫她阿盐,因为她是在三叉戟河河口处的盐场镇上的船。这名字还凑合,她心想。


天空中最后一颗晚星也告消失……只剩下正前方那一对,“原来是两颗星星啊。”


“那是两只眼睛,”德尼奥道,“泰坦巨人看着我们。”


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

从前在临冬城,老奶妈给她讲过泰坦的故事。他有山那么高,每当布拉佛斯陷入危难,就会醒来,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挥动起吱嘎作响的石头肢体,冲入海中击碎敌人。


“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老奶妈的故事总如此结尾,然后珊莎就会发出一声蠢笨的尖叫。不过鲁温学士说了,泰坦巨人只不过是座雕像,老奶妈的故事也只不过是故事。


临冬城已经陷落、焚毁、化为废墟,艾莉亚提醒自己。老奶妈和鲁温学士多半已死,珊莎也一样。老想他们有什么好。


凡人皆有一死,贾昆·赫加尔给出那枚旧铁币时教她的话是这个意思,离开盐场镇后她又新学了一些布拉佛斯词汇,例如“请”、“谢谢”、“海”、“星”、“火酒”等等,但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凡人皆有一死”。


泰坦之女号的船员大都略知一点通用语,因为他们曾在旧镇、君临和女泉城过夜,不过只有船长和他的儿子们可以跟她交谈。德尼奥最小,他是个快乐的胖男孩,今年十二岁,负责打理父亲的舱室,并帮长兄算账。


“希望你们的泰坦肚子不饿。”

艾莉亚告诉他。

“饿?”德尼奥迷惑地说。

“没事。”即使泰坦真的会吃粉嫩的小女孩,艾莉亚也不怕。反正她骨瘦如柴,怎配给巨人当美餐?而且她快满十一岁了,几乎算是成年女子。再说,阿盐又不是贵族。“泰坦是布拉佛斯的神吗?”她问,“还是你们也崇拜七神?”


“所有神灵都在布拉佛斯受到尊重。”船长之子喜欢谈论父亲的船,也喜欢谈论自己的城市,“你们的七神在这儿有个圣堂,称为‘外域圣堂’,但只有维斯特洛水手上那儿敬拜。”


七神并非我的神祗,是母亲的,可他们任由佛雷家在孪河城将她杀害。她不知能否在布拉佛斯找到神木林,林中有棵鱼梁木。德尼奥或许知道,但她不能问。阿盐来自盐场镇,盐场镇的女孩怎会知道北境旧神呢?


反正旧神早死了,她告诉自己,跟母亲、父亲、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统统都死了。她记得很久以前父亲说的话:当大雪降下,冷风吹起,独行狼死,群聚狼生。他说的是反话。如今独狼艾莉亚活着,狼群却被捕杀、被剥皮。


“月咏者们带领我们来到这个避难所,以躲避瓦雷利亚的巨龙,”德尼奥道,“因此他们的神庙最为壮观。我们也敬拜众水之父,但他每次迎娶新娘,宫殿都得重建。其余的神集中在市中心一个岛上。你、你的……千面之神就在那里。”


泰坦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明亮,双眼间的距离也增大了。艾莉亚不认识什么千面之神,但假如他能回应她的祈祷,也许就是她要寻找的神。格雷果爵士,她心中默念,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只剩六个。


乔佛里死了,猎狗杀了波利佛,而她亲手刺死记事本,还有那疙瘩脸的笨侍从。假如他不抓我,我不会杀他的。她将猎狗留在三叉戟河岸边,当时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着高烧,奄奄一息。我应该给他慈悲,用匕首刺入他心脏。


“阿盐,看哪!”德尼奥拉拉她的胳膊,让她转身。“看到了吗?那儿!”他指点着说。


迷雾在面前退散,船首分割了参差不齐的灰色幕帘。泰坦之女号劈开灰绿色水面,风帆犹如翻腾的紫色翅膀。


艾莉亚听见头顶海鸟的尖叫。德尼奥手指之处,一排岩石山脊从海面骤然升起,陡峭的坡道上覆盖着士卒松和黑云杉,但正前方有个缺口,泰坦巨人矗立在此,眼中闪光,绿色长发迎风飞舞。


他的双腿踩在缺口两边,各自踏住一座山,宽阔的肩膀则笼罩在崎岖的山峰上方,那双腿由顽石砌成,跟站立之处的黑色花岗岩海礁质地相同。巨人腰间系一件绿色青铜战裙,


胸甲也是青铜,头戴冠饰半盔,飘荡的头发为染绿的麻绳,眼睛是两个山洞,大火堆在其中燃烧。他的一只手搭在左面山脊,青铜手指捏着一块巨岩;另一只手伸向天空,抓着一把断剑的剑柄。


他不过比君临的贝勒王雕像大一点点嘛,她告诉自己,然而那时船只仍在远海。当三桅大帆船逐渐靠近海浪拍打的山脊,泰坦的身躯便愈加骇人。德尼奥的父亲用低沉的嗓音大声指挥,人们继续在索具上忙碌。


我们要从泰坦的双腿底下划过去。

艾莉娅可以看到巨大胸甲上无数的箭孔,也可以看到泰坦的双臂和肩膀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渍,那全是海鸟的巢穴。她曲项仰望。受神祝福的贝勒还不及他的膝盖,他抬腿就能跨越临冬城的城墙。


泰坦发出一声巨吼。

洪亮的声音跟他的个头相称,骇人的轰鸣甚至淹没了船长的嗓门和波涛拍击松林山脉的声响。成千只海鸟同时蹿入空中,艾莉亚向后畏缩,直到她看见德尼奥在笑。“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兵工厂,”男孩喊道,“你不必害怕。”


“我一点儿也不怕,”艾莉亚吼回去,“不过他声音有点大而已。”


风浪全力驱动着泰坦之女号,将她快速推向地峡。双层桨叶平稳划动,海水被搅拌成白色泡沫,而泰坦的影子遮天蔽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似乎就要在他脚下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艾莉亚跟德尼奥一起挤在船头,海水飞溅脸庞,味道咸涩。她必须高高昂头,方能看见泰坦的脑袋。“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她仿佛又听见老奶妈的话语,但她不是小女孩,也不会被一座笨雕像吓到。


即便如此,驶过他双腿底下时,她仍一手摸向缝衣针。巨岩大腿的内侧点缀着更多箭孔,艾莉亚仰起脖子,发现那些箭孔比头顶的鸦巢仍有足足十码,泰坦的战裙底下也有杀人孔,苍白的脸在铁栏杆后面注视着他们。


然后他们就过去了。影子消失,两侧的松林山脊渐渐远去,风势减弱,船只驶入一个大礁湖中。前方又升起一座海礁,仿佛突出水中、长满尖刺的拳头,顶端的岩石垛口上密密麻麻布满投石机、弩炮与喷火弩。


“这便是布拉佛斯的兵工厂,”德尼奥的口气好像是他造的一样,“在那里,一天就能建造一艘战舰。”


艾莉亚看到数十艘划桨战船泊在码头边或者架在下水槽中,另有许多绘漆的船首像从岩石岸边无数个木头工棚中冒出来,仿佛关在兽舍中的猎狗,精悍、凶狠而饥饿,随时等待猎人号角的召唤。


她试图记点数目,但它们实在太多,而且随着海岸线蜿蜒伸展,还有更多码头、工棚与船坞。两艘划桨船迎上前来,仿佛水面滑翔的蜻蜒,白色船桨上下翻飞。


艾莉亚听见某位船长朝他们喊叫,然后泰坦之女号的船长大声应答,她听不懂这些话。随着一声嘹亮号角,两艘划桨船分向两侧,距离如此接近,她甚至能听到紫色船壳内的鼓点,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就像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


接着,划桨船和兵工厂都被抛在身后,前方是一片广阔·的青绿色水域,仿佛带波纹的彩色玻璃。矗立在水面中央的即是市区,宏伟的拱顶、高塔和桥梁向四面八方伸展,呈现灰色、金色和红色。


这便是海中布拉佛斯的百余列岛。

鲁温学士给孩子们讲过布拉佛斯,但其中许多内容艾莉亚都已忘记,她只记得这是座平坦的城市,不若君临那样建在三座山丘之上,仅有的突起都是由人们用砖块、花岗岩、青铜和大理石搭建而起——


它似乎缺点什么,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座城市没有城墙。但当她告诉德尼奥时,对方哈哈大笑。“我们的城墙是木头做的,漆成紫色。”他告诉她,“我们的舰队就是我们的城墙。不需要别的东西。”


身后的甲板发出一阵吱嘎响声。

艾莉亚转身,发现德尼奥的父亲走过来,身穿代表船长身份的紫羊毛布外套。商船长特尼西奥·特里斯不留长胡子,灰色络腮胡剃得短小整洁,围着他那张被风吹得泛红的方脸。


渡海途中,她经常见他跟船员们开玩笑,但只要他板起脸孔,人们便像躲避暴风雨一样逃开。他现在正板着脸。


“航程快结束了,”他告诉艾莉亚,“我去方格码头,海王的海关官员将在那里登船检查货舱。他们会查上半天,他们总是要查半天,但你无须恭候他们。收拾好东西,我放一条小船下去,由约寇送你上岸。”


上岸。艾莉亚咬紧嘴唇。

她穿越狭海来到此处,但假如现在船长问起,她宁愿留在泰坦之女号上。阿盐太瘦小,划不动船桨,这点她已经了解,但她可以编绳、收帆啊,还可以在广阔的盐水中掌舵航行。


德尼奥有回带她上鸦巢,虽然下面的甲板似乎只有一点点大,但她根本不怕。我还会算账和清理舱室。然而大帆船上不需要第二十个小男孩,另外,她只消看看船长的脸色就知道他多么急于摆脱自己。因此艾莉亚只点点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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