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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老夫老妻

张俊生和老伴好了一辈子,当然也有红脸的时候,但没有亲娘老子骂过,更没有拳头巴掌打过。老了老了却三天两头动肝火。这也不能怨一个——张俊生一个大老爷们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伴从早到晚絮絮叨叨数落个没完。


张俊生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处处谨小慎微。这不能全怪他的性子,是早些年“唯成分论”把他给吓怕了,上中农这灰色的成分只允许他规规矩矩,莫说是做出格的事,就是说话也要掂量再三才说出口。


生产队那会儿,张俊生先是当记工员,后来当小队会计,一当就当到了人民公社结束。他只会把账目表格搞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可大田里的扶犁捉锄使唤牲口一样也来不了。生产队一解散,老实巴交的人们忙着侍弄责任田,头脑灵活的倒腾小买卖儿,胆子大的步子也迈得大,几年就成了企业家。张俊生呢?张俊生除了画画表格记记账本,没有任何长处。在砖窑上给人家当会计,一当就是二十几年。前年,“环保”炸掉了砖窑上的高烟囱,砖窑一倒闭,张俊生也就失了业。失业在家的张俊生已经是六十有七,这已近古稀之年的人,你还怎么让他去闯荡出一个天地来?


张俊生的老伴叫李红梅,人们都叫她梅子。梅子整天嘟囔老头子,不是嫌他在家里坐吃等喝,而是看不上他栽头耷拉脑那副怂样。梅子的爹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她打小见多识广,要强得像个男人。她之所以肯嫁给张俊生,是因为张俊生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脾气秉性和善,还是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美男子。嫁给这样一个人,梅子不奢望过得富裕流油,跟张俊生这样一个外表标致内心聪慧又能事事依着她的人过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张俊生先是生产队的会计,后来是砖窑的会计,风不吹雨不淋,体面又干净。闺女嫁了出去,儿子上大学进了城,梅子在城里把孙子带大直到上了小学,才算是交了差使;不管儿子儿媳怎样挽留,毅然决然回到了农村老家。她觉得这六七年让老伴一个人在老家呆着,她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老伴老伴,老了没伴,这算咋回事?


梅子一回来,就把她勤快能干的优点都施展出来了。拆洗被褥,给张俊生絮了新棉花的棉袄棉裤。一天三顿饭不重样,还把小院子归整成小菜园儿。中午的饭桌上,必有一碟翠绿的小菜儿等着张俊生下酒。


张俊生打砖窑上回来,梅子拿着布甩子急忙替他甩打裤脚上的尘土,一盆清水端到院子里,看着张俊生洗脸,洗完脸,赶紧把松软的毛巾递上去。


张俊生爱干净,三天两头擦澡。说来也怪,越是爱干净,后脊梁越是爱痒痒。白天倒不厉害,晚间一脱衣服睡觉,后背上就奇痒难耐,并且抓哪儿哪儿就痒。张俊生先是屈着胳膊抓,可后背中心那块地儿,怎么也够不着。他就让梅子替他抓。


张俊生坐在枕头上,梅子站在他身后,先是从脖颈抓到腰上,再从左肩抓到右肩,一把挨着一把,竖经横维这么通通透透地一抓,直把个张俊生舒服得缩脖子转脑袋,嘴里唏嘘连声。


“还痒吗?”梅子停下来。


“你再给抓抓这儿!”张俊生背着胳膊指着“这儿”。


梅子就刺棱刺棱再给他抓上一通。


“好了吗?”


“好了!”张俊生扭过头来朝梅子嘿嘿一笑,呲溜钻了被窝。


每天晚上,梅子总是让老伴先睡,好给老伴抓痒,这成了梅子的一大功课。为此,手指甲长了,她就不剪得溜光,留下那么一个小月牙儿,专为给老伴抓痒用。


张俊生曾问过梅子,说你痒不痒,痒了我替你抓,梅子说不用,就拿个笤帚疙瘩去杵抓不到的地方。


梅子去赶集,见小摊儿上有卖痒痒挠的,竹片儿做的,溜光,上边儿还烫了兰花草,就买了一个回来。晚间,张俊生一脱棉袄,单等着梅子来给他抓痒,没曾想梅子递上来个痒痒挠。梅子说:“给,你用用这个。”张俊生一看见痒痒挠,一下子就火了:“干嘛你这是?你给我抓痒厌烦了?没人管的老光棍才用痒痒挠哩!”梅子见老伴生了气,赶紧说:“你别着急了,我还给你抓。”一下子把痒痒挠插进了火炉里。


砖窑一倒闭,张俊生立刻成了闲人。他想锄划锄划小菜园儿,梅子归整得一根杂草也没有。梅子洗了床单被罩,他帮着拧拧水;梅子絮被子,他帮着抻抻翻翻。完了事儿,背着手,看白蝴蝶在菜叶上翻飞,看那丛竹子蹿得赶上了房檐。


“你也出去走走!”梅子一边歪着身子絮被子,一边白瞪他一眼。


“你让我去‘等死台儿’上坐着等死?”张俊生回转身,拧着眉头问老伴——村里人把老弱病残聚集的街中心那个地方叫“等死台儿”。


梅子停下手里的针线,鼓了鼓肚子没有发作,缓口气说:“要不,你去跟伟子住几天。”伟子是他们的儿子。


“我不去!我嫌那小阁楼儿闷得慌!”张俊生一想城里的楼房就头疼。


梅子转一转眼珠:“那你就去集上转转。”


张俊生从来不赶集,他这个人不会跟人家讲价钱。他忘不了早年的供销社,不管十里八乡,商品都是一样的价格,不会捉老实人。如今你看那小贩儿,脸上笑,心里都藏着一把刀!你不会狠下心来砍价儿,买东西必要吃亏上当!


“我又不买东西,去集上瞎转悠啥?”张俊生瞪一眼老伴,扬一扬眉毛,只管在院子里背着手转圈儿。


梅子让老伴走出家门,并不是逼着他去挣钱,只是担心他在家里窝得久了,闷出个病痛来。当然张俊生也知道老伴的用心,他只是觉得:自己耍了一辈子笔杆子,不是年老病弱不能干了,更不是像公家人那样理所当然退了休,而是说没活儿干就没活儿干了,就像早年说的资本主义国家那样的失了业!你成了闲人,再到外头满世界跑,不成了实打实的“无业游民”?无业游民是什么?说难听点就是游手好闲的“流氓”!


梅子说不动张俊生,就让回娘家来的闺女劝劝老爹。


“爹,人老了就得活动。人不动就会生病。要不,你喂个小鸟,养个小狗……”


张俊生一听就急了:“让你爹游手好闲还不算?再提笼架鸟?熬鹰遛狗?那你爹不成了老没出息的公子哥儿了?你个月二十天也不回来一趟,回来看见我就闹心?就往外赶我?以后就别回娘家了!”


张俊生榔头棒子这么一说,伤心得闺女抹着眼泪回了婆家。


梅子跟他理论,说他这是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张俊生就说是娘俩串通好了来气他,急得梅子拍着巴掌要起誓。


自打张俊生失了业,梅子就不给他抓痒了——不是不管他,而是张俊生不再用人家了,说自己不入人家的眼,别脏了人家的手。他就学着梅子那样,拿笤帚疙瘩去杵后背,又杵不准,梅子就在灯影里咬着牙小声说“活该”。


说话间就到了冬天。这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别说到外边,张俊生干脆连屋门也不走出。早中晚吃了饭,椅子上一仰,拧开“低音炮”,一回接一回听《白眉大侠》,完了听《三侠五义》。梅子忙里忙外,手脚不沾地儿,一看半躺半坐合着眼睛的张俊生,心里就起火,胳肢窝里夹上毛线活去邻家了。“眼不见心不烦!”,梅子自我安慰。


一天早上刚吃了饭,张俊生的手机响了,一听是儿媳妇的“北京腔”:“爸,听妈说,您经常待在家里不出去走动。这可不好!年老了,十个病人有九个是‘坐’出来的!要不,您来跟我们住上一阵子,我和伟子陪您去大公园里转转,散散心!”


张俊生哼哈着挂了电话,手机往床上一扔,冲老伴发开了火:“好哇!你学会搬救兵啦!闺女不成又换了媳妇!你们这是联起手来,逼着我出去丢人现眼……”


“你是偷人家啦还是抢人家啦?你是搞破鞋啦还是逛窑子啦?一不偷二不抢,没搞破鞋没嫖娼,你丢哪门子人现哪门子眼啦?”


梅子是真生了气!她拿出了骨子里早就存有的剽悍,像个斗架的公鸡一样,仰着下巴往张俊生身边趁,嗓门儿大调门儿高,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张俊生当然不肯示弱,瘦高个儿往屋当央一站,迎着老伴,准备打上一架!本来他只是习惯性咋呼了一句,没想到梅子会疯了般冲着他不依不饶,尤其是那“窑子”和“破鞋”,仿佛打了他两巴掌,让他怒火中烧!


“你说怎么办吧!”梅子仰着头看他,急得脸通红,小胸脯急速起伏,鼻孔张大,呼呼带响儿。


“你说吧,怎么办?”张俊生俯视梅子,大眼圆睁,脸色铁青,两腮上的肉突突乱抖。


“不行,就——”梅子眼里噙上了泪花。


“就怎样?”张俊生紧逼。


“散伙!”梅子被逼得脱口而出——散伙就是离婚!


张俊生抬起右手,拿手指头指着梅子的鼻子尖:“这可是你说的!”  


梅子把头一拨楞:“错不了!是我说的!”


张俊生突然间平和下来:“好好,吃了饭,咱们去公社!”他还是习惯说“公社”,他认为离婚散伙还是要去找“公社”。


“吃饭干嘛?说走就走!”梅子倒是干脆,呼的拉开门,来到院子里。


其时,天上密布彤云,正有大朵的雪片子密密匝匝地落下,时而有风一搅,乱雪纷飞,梅子的脸上脖子上让雪一激,连连打着寒噤。


张俊生倒是没有慌乱,穿上儿子给买的羔皮内衬棉大氅,抓起鸭舌帽,往头上一扣,跨出大门。


张俊生家住村子东头,“公社”在西边的柳林镇,所以要横穿整个村子。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扫自家门前的雪,看见张俊生老两口往村西走,就打招呼询问一大早要去干啥,张俊生回答“没事”,梅子不回答。张俊生那两条大长腿一蹽开,还没出村儿,就把梅子落了老远。


梅子望着前边的老伴,见雪花眨眼间就落满了他的帽子和肩头,心里咯噔一下。她眼窝儿浅,立刻就汪满了泪。她和老伴同岁,过了年就整七十了。


梅子转过身,往回小跑,积雪让她给蹚起来。


梅子再从家里出来,头上多了顶绒线帽子。她还是小跑着,鼻子嘴呼出的热气一团紧似一团。此时,张俊生已经走出了村子。


梅子的小碎步紧倒腾,两根胳膊急扎煞,下边是蹚起的雪雾,上边是呼出的白汽,像个小火车头!


“你,等一下——”梅子踉跄着跑,声音让西北风一压,张俊生也许听不见。


“你,给我,停下来——你,听见了,没有——”梅子声嘶力竭地喊,脚下正踩上一个冻土块,扑通,一个仰八叉,倒在雪地里。


张俊生听见了。他不但听见了梅子的喊声,还听见了扑通倒地的声音。而让他停下脚步的是那声“扑通”。他回头一看,见老伴正在挣扎着往起站,却没站起来,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蜷着,坐在雪地上。


张俊生猫腰往回跑,他的大脚把积雪踢腾出一把把鹅毛大扇!


张俊生把梅子往起搀,小小的一个梅子,像一头温驯的小鹿一样,缓缓地站起来。


“摔坏了没有?嗯?你跑啥?你急着要干啥你?”张俊生吆喝着梅子。


梅子软软地靠着老伴,好像没长骨头。


梅子从怀里掏出一条大红毛线围脖儿,踮起脚跟,挂在张俊生的脖子上。


张俊生脱下大氅,把娇小的梅子紧紧地裹起来。


梅子仰脸看老伴,正有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泪花再也噙不住,骨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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