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南国没有冬季，虽是腊月，还似个凉秋。昨夜下了一场绵绵秋雨，清晨起来，街路两边，满树绽放的花朵，飘落了不少。

　　刚吐出嫩芽的花蕊，沐浴阳光雨露，旋而一片片花瓣扬眉舒开了。一簇簇俏丽娇美的花朵，缀满枝头。成熟了，又渐渐老去。它要离开依托的母体，总是依依不舍。你看，那落挂在丫杈上的几朵，还伏在母体的胳膊上。粉腮上面的水珠，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是雨水？是夜露？是离别的泪！

　　自古伤情是离愁。花有灵性，人有情感。于是，那“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王安国《减字木兰花》）的清冷景家，又引起官场失意的文人、闺中寂寞的少妇、命运坎坷的才男才女愁绪满怀，感时伤世。有触景生情。“零落梅花过残腊，故园归醉及新年”。（李频《湖口送友人》）腊月将尽，梅花零落，送别友人，撩起了缕缕乡愁。有借景言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锁在庭院深处的少妇，泪眼迷朦，与花浇愁，花却无语，乱红飞去，内心缭乱的愁绪可与谁诉？有寓情于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你说是风吹雨打、零落成泥的梅花孤芳自赏，还是诗人不愿依附权贵、铮铮傲骨的自我写照？两者已浑然一体了。

　　堪怜应是林黛玉。暮春时节，林黛玉来到那日葬花的地方，目睹花谢花飞的暮春残景，联想到自己寄人篱下的飘零身世，内心孤独、悲伤、绝望的感情倾泻而出，如泣如诉，凝成撕裂肝肠的《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香消玉殒，伊人已去，留下的只是一部千古不朽的《红楼梦》。

　　谁不祈盼青春永驻，花容不衰？然而，花开花落，毕竟是自然界物种生命周期循环的客观规律。在生物的王国里，有消有长，有开有谢，这是一条谁也不能违拗的自然法则。“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其实是自寻烦恼；“花红易衰似郎意”（刘禹锡《竹枝词》）那只是自作多情。“啼红正恨清明雨”（晏几道《蝶恋花》），触景伤情，润物无声的清明雨，竟平白无故成窦娥冤了。

　　更何况，落花流水，并非春去也。那落红“带愁流处”，却正是“新绿生时”。（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原词为：“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花、带愁流处。”）你看，昨夜那场秋雨歇息，清晨又是阳光明媚，草木葱茏。花开满枝，红红艳艳，好似一颗颗缀在枝头上的红玛瑙，又似一盏盏挂在枝头上的红灯笼，或似一团团扎在枝头上燃烧的火球……我漫步街上，一路观赏，触目是画，俯首是诗。东风拂面泛新绿，万紫千红总是春。虽然是残冬时令，春天的信使已经衣袂飘飘，向人们频频招手走来。

　　那点点落红呢，告别了母体，告别了妹妹们，虽然有点离别的伤感，但不悲悲啼啼。它维护那条不以意志转移的自然法则。老龄了，不再贪恋枝头，争妍斗艳。质本洁来还洁去，心甘情愿化作泥。它吸收大地的营养，潇洒走了一回周期，又归宿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提炼出新的营养素，奉献给孕它养它的母体和陪它伴它的妹妹们。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五）清人龚自珍已经悟到落红这种奉献精神和崇高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