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雷（作者提供）
我小时候，常常跟家里或村里的人一起去浇地，浇地是不需要出太多力气的活，但是需要熬夜，需要看守电机和垄沟，需要观察水流进田地里的情况，漫漫长夜，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是守着机井，点一堆篝火，围坐在一起闲聊。一起浇地的大多是我的堂兄，他们大我十几岁、七八岁不等，我便听他们讲了不少村里的事、外面的事，他们见闻既广，也很会讲故事，那些事情在我听来闻所未闻，好像为我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时候万籁俱寂，虫声唧唧，只有头顶的星空在悄悄转移着。
斗转星移间，二十多年过去，我在北京漂泊已久，离那样的生活是越来越远了。而且不只是我，我们村里的人离那样的生活也越来越远了。二十年间，我们村由一个遍地是庄稼树木的村庄，转变成了一个遍地是工厂大楼的小城镇，村里的人也大多离开了平房，住上了楼房，离开了世代相传的耕作技艺，转而进了各种不同的工厂。村里人相比以前是富了很多，但是生活方式的剧烈变动也让很多人不适应，也让漂泊在外的我不适应。我记忆中那个草木葱茏的村庄似乎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都已经拆掉了，我们曾经走过的路都已经柏油化了，我们曾经浇过的地呢？现在我还记得那块地的位置、形状，那块地里所种的庄稼——绿油油的麦子、黄灿灿的谷子和高大挺拔的红高粱，以及我们穿行在这块地里所留下的汗水与气味，但是一晃，这块地也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我只能看到一堵高高的工厂的墙。
△作者李云雷（作者提供）
或许只有在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才能有幸看到这样沧海桑田般的巨变，而且这个巨变是空前的。在那之前，我们的村庄也和大多数村庄一样经历了二十世纪革命的洗礼，土改、合作化、包产到户，这些天翻地覆的变化彻底改变了我们的村庄，但现在看来，这些变化还只是乡村内部生产关系的调整，而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变化则更加巨大，那就是村庄的消失，村庄作为一种生产、生活方式的“消失”。这是我们村前所未有的，也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村庄”与中国传统文明的存在形态密切相关，村庄的消失必将会对中国的未来产生深刻、复杂而长远的影响。
作为一篇小说，《流水与星空》无法触及这么宏大的主题，我只是在这篇小说中留下了昔日生活的一些片段，那来自我的童年经验，但已不是当今我们村青年的经验了。鲁迅先生说人是“历史的中间物”，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尤其能深刻地体会到，所以我们也像鲁迅先生一样，希望将来的人们胜过我们，将来的中国胜过今日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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