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立人民公社之前，田家湾一带的村人是不知道“天气预报”这个词汇或说法的，就是有也没有广播电视及时传播天气信息，像田家湾这么边远偏僻的地方靠跑腿传口信，根本赶不上用。可没有天气预报不等于人们不需要天气预报，农民靠天吃饭，不看天的脸色，要么吃亏，要么遭灾，那是很折磨人的。万般无奈下，人们习惯了通过看风云、看日月星光预测天气，多半似是非是，或者半是半非。在田家湾只有田四爷能预测个十有八九。而且他不看风云，不看星月，只是朝他睡的黑屋走一趟就胸有成竹了。在四爷那里不叫天气预报，而叫“有雨没雨”。
都知道孔明是神算，可他算的只是人和事，四爷可是算天啊！于是田家湾人都说四爷“赛诸葛”，全村公认的“明白人”。也所里当然地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得到全村人的敬仰。村人割麦、打场，脱坯、起屋，赶集上街，婚丧嫁娶等等都需要老天的照应，老天可是不认人的，遇上倒霉就得倒霉，谁都怕碰上老天与自己唱反调。所以四爷的小屋人气最旺。
“四爷，我那块谷子黄了，请你老测下看这两天有雨没雨？”四爷是有求必应的，无论是谁。每当有人上门问天时，他点头的同时，长长的旱烟袋从嘴里扯出，随着一声“中”，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烟雾缠绕着他那栎皮脸和光脑袋，使原本就神秘的他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四爷先四平八稳地将长烟杆在地上磕打几下，磕出烟锅内带火的烟灰，嘴对着烟嘴再吹上两吹，烟袋在前，烟锅在后搭在肩上。然后转身踢踢踏踏走睡屋。每次都不忘把门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需片刻，四爷就会挑帘再踢踢踏踏出来，此时长烟杆已经不在肩上了，而是在手中，他将烟锅伸在烟袋里，装上烟并点燃再深吸一口才说出“明天有雨”或“明天没雨”。哪神情和肯定的口气就像老天爷属于他管一般。
每当老天爷以新一个晴天或雨天来证实四爷的预言时，四爷心理预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只感觉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得到了升华。对于乡亲们，他自觉不自己中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在身，他为人们都依照他的判断或说指示作行为选择而骄傲，这最少使他感觉到了生命之重。
一开始，人们只感觉四爷很神秘，也很神奇，时间长了就有人纳闷，他是怎么知道有雨没雨的？而且还如此的准确。看他那污秽不堪样儿，凡得不能再凡，咋看也是个不上台面的遭老头子，老天就是瞎了眼也不会随时为他报号呀！
四爷矮矮的身个，一脸老枯的栎树皮，眼睛也不好使，看东西总苦愁着眯眯眼，由于走路抬不起脚，老踢踢踏踏地作响，成天一身脏兮兮蓝棉布头（土布）大褂，冬天多一顶皮质的锅盖帽。本就其貌不扬，那皮帽脏兮兮的，老油铜钱厚，从没有见他清洗过。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那皮帽子甩路上都没人捡，他却当宝贝一般，一位孙辈的媳妇见他那皮帽污秽的实在让人看不过眼，将他的皮帽偷偷拿到堰边去洗涤。那会儿四爷正坐在田边与队长说天气，皮帽就挂在身边树杈上，四爷转眼见皮帽被那个媳妇子拿去洗涤了，赶忙跑过来抢在手中，连声埋怨：“真是好事！你真好事！谁让你多手了？”。队长说：“四爷，人家帮你洗帽子是做好事呀！我还要表扬她哩！你怎么……”后面的“不知好歹”几个字总算没有出口。四爷连忙说：男人头、女人脚，能看不能摸，男人的帽子就是男人的头知道吗？
怀疑归怀疑，无须四爷张口为他的能耐而雄辩，因为他已经一次又一次的用事实说话了。“他的有雨没雨”一说一个准，让人不得不心服口服。其实很多人更想知道四爷在门帘里面神秘兮兮地搞什么名堂，可四爷存心不想让人知道，每次都将门帘拉得严严实实。为人预测天气虽然不能发财致富，可他凭此得到了“赛诸葛”“明白人”之名号，受到了一村人的拥戴和尊敬，他的人生也因此更加真实的、有厚度的存在，那个“明白人”几乎是至高无上的头衔，对于四爷来说无疑就如同一顶桂冠。另外，隔三岔五的还会得人一包烟、一壶酒、一个萝卜什么的也算实惠，这些都值得他深藏不露。或叫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四爷黑屋里的机密一直是大家心里的哑谜，猜不出，看一下的渴望还是有的，可就是没有人敢看，原因是怕四爷不高兴。四爷德高望重，惹毛了他如同得罪天，是了不得的。当然也有不安分的后生偷看过几次，但看了也徒劳。他的内屋只有屁股大个小窗，光线太暗不说，做贼似的闪眼片刻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关键是每次四爷都是背对门帘站那么一小会，偷看到的都只是四爷的后背。
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天长日久四爷的奥妙还是让人窥探出了真相。让四爷无法接受也不可饶恕自己的是，这个毁了他一世“明白人”荣誉的竟然还是个毛头小子。四爷末日到了。
这毛头小子叫王华飞。此时已经是人民公社走集体了，田家湾成天看着天的脸色动心思的人只有大任在身的生产队长，他要依据“有雨没雨”安排几百人的农业生产和吃喝拉撒，就这样四爷自然成了生产队的天气顾问。队长特许他每月可从集体堰塘里网条鱼吃，算是奖赏或报酬。王华飞当时正在区上读耕读中学，放忙假回来的。麦子已黄可以开镰了，队长派他来问四爷“有雨没雨”。
年轻的学生求知欲强，王华飞的好奇心远比其他人强烈。他说了“四爷，队长要我来问你有雨没雨”。四爷和往常一样，先四平八稳地磕了烟锅，又踢踢踏踏进了睡屋。在他忙着将门帘扯严实这当儿，王华飞快步去了屋外的小窗。王华飞这小子是全村公认的机灵鬼，脑子好使，眼珠子一转，脑子里立刻能转出几道弯弯。人们不是说在门帘偷看到的只是四爷后背吗？为啥不变换角度？王华飞从睡屋那扇小窗偷窥，还真收获巨大，眼尖手快的王华飞闪眼之间就弄了个一清二白。原来四爷的小窗里边从屋檩垂下有一个铁丝钩，铁丝钩上挂着他那顶脏兮兮的皮质锅盖帽。王华飞看见四爷的手只是在皮帽上捏摸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他踢踢踏踏动脚步了。等四爷撩起门帘时，王华飞已经飞腿进门。四爷还是和往常一样，四平八稳地装上烟，点燃再深吸一口说：“通知队长，这两天没雨，开镰就是了。”俨然一幅公社领导给生产队长下达指示的口气。
难道蹊跷在他那皮帽上？王华飞留了个心眼。过了两天再来问时，四爷还是进屋摸摸皮帽，然后出来说：“明天有雨。”结果第二天果然下了雨。这使王华飞猛然想到上《自然》课时老师讲过，春夏时节，雨前的空气压力致使地下水分上升，空气湿度自然增大，地面的物品上会附着很多水分，衣物、家具，特别油腻、盐分大的物品容易呈返潮现象。这就是农谚中 “咸物返潮天将雨”现象。
弄清了其中的奥妙，王华飞不动声色，他首先想到的是四爷那每月一条鱼的特供待遇。在那吃顿饱饭都不容易的年代，能吃顿鱼几乎是奢侈，焉有不让人眼馋之理？于是王华飞当众与四爷打赌，赌的就明天“有雨没雨”，如果四爷输了，这月的那条鱼归王华飞；如果王华飞输了，这月的那条鱼还归四爷，王华飞另给四爷买两包“大公鸡”（ 大公鸡牌香烟）。君子一言，大伙为证。
有人竟敢与德高望重的四爷赌他的占天绝技，不是“大公鸡”找不到人孝敬了吗？四爷最无法容忍的不是王华飞不知道天高地厚，而是这小子太小看他田四爷了，而且还是个没成型的毛头小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见四爷气愤愤地喘着粗气回家了。王华飞心中暗喜，他心知肚明，四爷肯定回去摸帽子去了。不出所料，四爷很快又气喘吁吁地出来了：“我说明天下大雨！你说呢？”
王华飞嘻嘻哈哈地说：“我说明天无雨！”
王华飞油嘴滑舌的，开玩笑一般，活这么大年纪村里的老老少少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油嘴滑舌过。见此四爷气更大：“你……给老子正经点，我没有工夫与你打哈哈。”那口气就像一个日理万机的区长或县长。
见四爷上了气王华飞忙说：“四爷，别生气嘛！明天如果下了雨我立马将‘大公鸡’送上门。”
“小子呃！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大伙都听着在。”四爷的长烟杆在地上捣的咚咚响。
第二天四爷几乎是天一亮都在盼落雨，眼见太阳都落山了，西边还是红霞烧天，四爷没有面子朝人场上站，王华飞却找上门来：“四爷，我说没雨，你说呢？”四爷没好气地吼道：“没过三更，今天还没有完！”
天又亮了，老高老高的东山再次举起了太阳的大红脸。四爷没有出门，王华飞又找上门来。四爷有一百个不服气，还有一肚子气没处发，不等王华飞开口：“瞎猫碰上死老鼠！算你小子运气好！鱼算你的行了吧！有本事再跟老子赌一次。”
王华飞依然嘻嘻哈哈：“再赌得等下月，这月已经没有鱼了。”
四爷气更大：“好！你就敢认定下次你还 ‘瞎猫碰上死老鼠’？”
一个月很快过去。这次是四爷找着要与王华飞赌。四爷耿耿于怀，上次赌丢了鱼是小事，丢了面子是大事。他咽不下这口气。王华飞只说了时间由我定。这当然不是问题。
一切和上次一样，四爷回家摸了皮帽出来当众说“明天有大雨”， 王华飞还是嘻嘻哈哈：“明天无雨”。结果王华飞又赢了。与上次不同的是，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药、打过针的四爷这次病倒了。
“还不如十来岁的娃儿，这70多年白活了。” 四爷像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一般，无限地忧伤和沮丧。感觉就像五脏六腑被挖走了一般心里空荡荡的。此时，眼前的事物都是那么的颓废，即使是美好的事物，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让他讨厌的过眼云烟。
他觉得自己失落了，人生最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彻底消逝了。四周依然满是笑脸，可他突然感觉那笑都是耻笑。同时也突然感觉到别人对他不再是崇敬，而是可有可无，或者是蔑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如此凄凉。心中有了承受不起的沉重感。
看来四爷这次是肯定熬不过去了。队长来看他时，病榻上的四爷一定要队长把王华飞那小子叫来。他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有雨没雨”而最终挫败自己的，要不然他死不瞑目。队长不敢怠慢。王华飞很快来了，他没敢说窗户偷窥之事，只是说我们的《自然》课本上就有“科学预测天气”那一课：春夏时节，雨前的空气压力致使地下水分上升，空气湿度自然增大，是“咸物返潮天将雨”的现象使我知道了四爷是靠他那皮帽子是否返潮而预测天气的。
王华飞说时，四爷使出终身之力抬起头认真地听，王华飞说破他的玄机就如同戳破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只见四爷长叹一声，头重重落在病榻上，“天哪！我去球了！”
队长劝说道：“四爷其实无须悲观，往开处想，年轻人胜过我们是好事，毛主席还说年轻人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他们不比我们强，社会怎么能进步啊！”
“你的自然、科学、压力我不懂，晓得咸物返潮有雨也不错，可为啥和你一赌我就不灵了呢？”四爷有气无力，这问话几乎拼尽了他终身之气。
“我……”王华飞低下了头。四爷的悲惨使他没有一点说话的勇气。
“你说呀！”队长催促。
四爷依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说吧小子，四爷就要死了，对待死人、不能说瞎话，说了瞎话，会、会犯、诅咒的。”
王华飞声情黯淡地说：“我趁四爷不注意，事先用玩具水枪伸进窗子朝四爷皮帽上喷了水……”
“啊！”四爷的眼睛突然瞪的牛眼一般，气也哽在了咽喉里。
“好你个小子！真够损呀！”队长骂一句赶忙为四爷捶背。
王华飞检讨说：“我原本是给四爷开个玩笑的，谁知他、他心胸如此的狭窄。不就是一条鱼嘛！”王华飞哪里知道。对于四爷来说帽子比鱼重要，是帽子使他获得了人生价值和巨大的优越感。
队长责备道：“连周瑜那么大的英雄都经不起诸葛亮那一算计，四爷咋说也是凡人啊！”
队长又捶背又晃胳膊，四爷终于又缓过气来。队长责备完王华飞接着劝四爷：“科学在发展，时代在突飞猛进，其实你那一套早晚要被卷进历史的垃圾堆，就是王华飞不戳破，以后也不用你那帽子预测天气了，田二秃子买了个收音机，就一个神盒子，天下什么事都说给你听，一天三遍预报天气？”
“神盒子？”四爷再次吃力地抬起头。久经沧桑病入膏肓的脸上全是不相信。
队长转头王华飞：“去，叫田二秃子将收音机拿来，让四爷开开眼界。”
田二秃子很快将收音机拿来了，此时正在播天气预报，神盒子里不但知道“有雨没雨”，而且连风有多大、温度高低都说得一清二楚。随着一声“天气预报播送完了” 四爷的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他似乎看见无数的喧嚣和灿烂连同他的帽子，都漂浮在了半空中，离他越来越远，他想捕捉，一使劲自己一下子也似乎飘到了半空中，眼前的灿烂和帽子怎么也捉不住。回头想回家，可用尽全力终究无法触及地面，犹如身处空中楼阁。
“把、把烟杆、拿来！”在场的几个人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四爷不知为啥还要烟杆？他们哪里知道，四爷只有手握烟杆，才能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
田二秃子赶忙将长烟杆从墙上取下来。四爷手握烟杆，慢慢伸到床外，烟锅缓缓落地，再从地上抬起。
看得出，四爷又在重温他四平八稳了，这种四平八稳对于他来说或许原本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可惜烟锅只磕了两下，第三下最终没有再抬起。
“四爷！四爷！”见四爷就要掉气，队长摇着他的双肩急切地喊着。
“帽子……帽子……”四爷丢掉烟杆，拼尽全力，叫了两声“帽子。”
队长会意：“是希望帽子装棺材里吗？”
“是……”那个“是”字是随着呼吸流淌出来的，可算施放了他一生所有的中气，精神到此枯竭。四爷终于手不动，嘴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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