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汤朔梅
农家四时，以享用当令蔬果为尚。譬如春来的头刀韭菜，第一拨春笋；入夏的蚕豆、番茄；望秋的菱藕、茭白；冬至的菠菜、萝卜。如今，大棚种植打乱了物产的季节，不能遵循古训：不时不食。但农民依然保持着食用时鲜的传统。而在诸多品类中，我尤喜春笋。
所谓春笋，其实是统称。春笋种类不少，不说山间的冬笋、毛笋、黄泥笋，就本地按其出土的先后，有燕笋、孵鸡笋、黄锦革笋等。然诸多春笋中以燕笋为最。其破土最早，味道也最鲜美。更有意思的是它被名之燕笋。燕笋和孵鸡笋、蚕豆一样，都是对应物候来命名。孵鸡笋，正值小鸡出壳满地走的时节上市；蚕豆，则是在春蚕上蔟而“蚕眠桑叶稀”时登场。而燕笋破土呢，正当燕子越冬后翩然北归，在蓝天里呢喃的时节。我们的祖先很有智慧，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你想想，一提燕笋，一幅灵动的画面在眼前展开。清明前后，田野里，农夫吆喝牛的鞭声，抽出烟雨迷蒙、柳枝漫垂，港汊里，鱼儿觅食求偶的唼喋声穿透晨霭。燕子轻捷的身影乘风拂过刚翻耕的沃原，把春意呢喃得柔软而缠绵。当阳光透过轻雾，你会发现竹园内满地都是纺锤似的燕笋。这似乎是一夜间的事。驻足倾听，似乎有破土拔节的声响。平日里，我们屁孩常在竹园内逮蛤蟆、掏土蜂，抑或捉迷藏，而这个时候大人们就教训我们，不要再入竹园，踩断竹笋。
燕笋一般如成人的拇指稍粗，笋箨呈青绿色，间以赭色斑点。几经雨露，不日就长到一拃多长，这时最宜食用。大人们用铁钎或铁锹，斜着楔入泥土两寸许，稍稍一撬，笋便脆然分离。那时，家家屋后都有三五分地的竹园，且以燕笋为多。自燕笋出土的半个月间，农家的饭桌上唱主角的便是它。
燕笋肉壁厚，剥去笋箨呈嫩绿色。那上面的三四寸谓笋尖，这一段的笋箨乃笋之胎衣，白嫩且生脆，这是燕笋最鲜嫩的部位。除了笋尖炒蛋，还有其他食用法，如上桌后将其一一拣出，专给牙口不好的爷爷奶奶吃。老人们食用的不仅是笋尖，更是享用那代代相传的孝敬爱心。这时，腌制的菜蕻正当时，揭开梅子甕的封泥，一股酸爽味伴着蜡黄的色泽而来。用燕笋佐以咸菜蕻烧，只需放少许的盐，这道菜便成，且百食不厌。这是最普通最简便的燕笋吃法。春三四月，正值塘鳢鱼最肥，用燕笋与其红烧或者煮汤，更是鲜美绝伦。当然也可以烧其他的鱼类。还有很多种烧法，例如把它切成笋丝与菜花蚬、蛏子白烧，清淡而不腻，极富营养价值；而最传统的做法就是腌笃鲜，用腊月里腌制的猪肉再配以新鲜的五花肉，文火慢笃二小时，一锅农家名菜便可上桌。当然，还可做竹笋红烧肉、油焖笋等，不一而足。
因为竹园多，所以即便天天食用，也赶不上其拔节生长。于是老人们趁上镇喝茶的当儿，捎上几把燕笋，摆在茶馆门口，镇上的人家两毛钱一把买回去，就够一家人的晚餐。当然，如果吃不完，还可以晒笋干，但那时竹子的用处广泛，除了可做锄头等的柄，还可以做栅栏、晾衣竿，编织竹篮、脚笾、草篮等，所以舍不得晒笋干。留着吧，让它们长成竹子，用处多着呢！大约半个月后，燕笋已蹿出一人多高，伸出细劲的胳膊。燕笋已过时，此刻，孵鸡笋破土了。孵鸡笋如小孩胳膊般粗，赭色的笋箨间以些许青色纹理。有苦味且纤维粗砺，不好上口。不久黄锦革笋便来了。此笋箨呈土黄色，其苦甚于孵鸡笋，那多半是长在坟地上的。“黄芦苦竹绕宅生”大概就是指它了。这两种笋既苦且口味大逊，农民们于是在燕笋竹园内找一些迟来的小笋鞭，尽管细得如笔管，但鲜味非其他二者可比。
去冬，我将老家的陋室改成小书房，名之曰：竹喧居。缘自屋后有一燕笋竹园也。时下的燕笋差可食。如果其在乡村改造中与祖居得以留存，那年年依然有燕笋享用。日后，若傍晚时以燕笋佐小酒，与乡邻们谈谈农事，这也该算是留得住的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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