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邮存底》（1937年版）
文化生活出版社
亚君：修养并不像大学文凭：它不指定期限，也没有完结的证据；程度上的差别是不免的，有无的悬殊却不见得可靠。生活一天，我们没有不是在修养中。你不是看过许多好书吗？比起那些不曾看过的，你便算有了修养。但在我们没来到世界以前聪明的祖宗们唯恐我们偷懒，已经为我们贮下一生读不尽的好书，同时纷纭的生活又在吸引着我们观光。我们得永不停息地阅读，观察，和思索。如果不是为了谦逊才说自己没修养，这里希望我们大家都“修养”了下去。
即对于现代诗人，仅仅热情和敏感也是不充足的。人间可留意的事太多了：瞎了眼的老女佣，被雨滑倒的鸡卵贩，没有钱买糖果的孩子，和一切属于生老病死的魔难，一个艺术者在同类情谊上对这些应怀有最多量的怜悯，无疑地，他也应把这些全吸收到他心灵里。但如果把所感觉到的都一骨脑表现出来，这是不可能的，也不会有好效果的。一个艺术者应有一具极博大的胸襟。在他的记忆库里，他还得为这一切留地位。但在表现上，他必须只选择那最有关联，最生动微妙的。想象本身是兼有着挑剔，剪裁，弥补的作用。‘我未作诗，乃诗作我’虽是句有力的话，却不见得是一句可靠的话。艺术者不能作为现实或自己情感和想象的奴隶。他得统驭它们，调遣它们，谋取他所欲达到的艺术效果。一个好的摄影者对于角度和明暗也还要费斟酌呢。
因此，当你写小说的对话时，那些对话应该是写实的，像一个活人在说话。但活人的话是繁杂的，许多甚而是无味的。一个小说家若写出无味的对话来，他不能以“现实如此”作凭仗。文明戏的对话有时比剧本里的话现实多了，连极琐细的家务也不疏忽。但一个主宰现实的戏剧家该由现实的“漫话”里提炼语言的精华。
出现在小说或剧本里的对话应是这种精华。一切以某某人做模型的人物，纵有时亲切，却难达到至高境界。极简单地，因为艺术是选择的模仿——那便是表现了。
在目前这综错复杂的社会构形中，十八世纪的感伤主义是更显得薄弱无能了。一个诗人为一只猫的伤亡而落泪，这种齐物的宇宙的情感原是极为可贵的。但想想一个煤矿的陷落活埋了多少条健壮的汉子，一个炸弹粉碎了多少无辜的人，这眼泪就未免掉得可笑了。我们是生活在一具极严密的网里，多少铁手在我们身上削了又削。当群众已明察了一切时，艺术者不能装聋卖傻。对于事态的因果性必然性他不能马虎。故事若想带血带肉的话，自然是得怀着亲切的甚至疯狂的热情来写。但在构造这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用理性检察一下它的真实性吗？一篇文章的失败可以有两种：一个极好的题材为一支拙劣的笔写坏了自然是可痛惜，把一件极琐碎的事写得那么过火也觉无聊。既然世界上一切都得向前迈进，在我们笔下，不但不可重复千百年来祖宗们写腻了的陈话，便是初期新文艺的许多旧套也该换换了一切不反映时代的题材，如天文的景象，都是最易重复的。谁写“黎明”也离不开鸡啼犬吠。你不能低下高仰着的头，看看三马路行人道上走过多少夹了手工包袱，揉着惺忪睡眼的女工，或是由海河上游漂过来的一具红肿浮尸吗？
你的境况使你对人生不隔膜，这是极幸运的事。世界上虽有一些乘着火轮躲在洋舱里的旅客，惟那些帆船上把着孤浆，受着艰险的人才有分看江海的真相貌。一切有起色的人都必富弹性；生活越高压，反抗的劲头来得也越要足壮。你所学的将允许你躲开拥挤而空洞，繁华而贫匮的都市，走到真实大众住区的农村。你的职业也许是个小学教师，也许更不如那个。但你是一个比谁都该骄傲的人，因为你过着实在的生活。只要有一个超功利的憧憬占据着自己，什么职业我们做不得，当千万人在做着更苦的事！
人生和艺术，正如内容与形式，根本是不必分也不能离的。文艺是具象的叙写，它必须把轮廓勾描适得其当。要那样，就得附着活文字必有的暗示力和情感。情感的真实是要作者自己先亲切地感到。只有一个对人生有着浓厚趣味和经验的人，才能深切地感应。你是富有热情而且极其敏感的人，你又生活在一只帆船里，你已具备了文艺者的一切。在聪明的统驭中，你得发展你的赋有。
——选自《废邮存底》
......
萧乾，记者、文学家、翻译家，同时也是二战时期欧洲战场上的中国战地记者之一。曾参与采访报道第一届联合国大会、审判纳粹战犯事件。1949年后，主要从事文学翻译工作。
本期编辑：锺馮懿嘉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