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一天，在我供职的杂志社，一位走遍中国的老编辑突发感慨：天底下还有比成都和重庆更美的城市吗？彼时，我对他的这个观点大部分表示认同。
作为四川人，我曾许多次借道重庆飞往不同的城市，也曾隔着舷窗俯瞰过这座超级大都市的面貌，两江交汇、高楼林立、群山起伏、绿树成荫，万千座形态各异的桥宛若变幻的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重庆的好感是远远超过成都的。甚至在一次从南京出差重庆时，我自红旗河沟挤进早高峰的轻轨，脑中蓦地蹦出一个念头：倘若有一天在这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一段时间，也是不错的。
这个念头的到来貌似并非全无依凭，二〇一六年的四月，它成为了事实。最初一段光景，我是兴奋的，差不多每周日深夜从重庆北站搭轻轨三号线，横跨嘉陵江和长江，穿越半座城到达南坪。山城的夜色是立体和魅惑的，满大街弥漫着火锅和串串的辛香。还有很多人一直艳羡的如云集的美女，似乎街上随便走过一个就能教人眼前放光。老实说，这一点倒是教我有些失望的，所谓的美女至今未曾多见。
我与重庆的关系，后来我曾做过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重庆好比我少年时期充满性幻想的一位邻家少女，我远走他乡并结婚生子，但一直不曾忘记她。多年后久别重逢，她已成为风情万种火辣撩人的少妇，我带着年少的幻想和成年后的冲动，铤而走险地出轨于她。然而，激情和欢愉太短暂，随后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我到重庆不出一个月，就开始感到厌烦了。曾经喜欢的山城的立体之美教我出行时大为恼火，公交车坐过一站路靠步行走回来，往往要翻越一座山；百度地图导航的是直线或垂直距离，明明五十米，却要盘山曲折地绕出几公里方可到达，你要不服气就跳崖下去啊！还有那最让人抓狂甚至要骂娘的重庆北站：
“有到重庆北站南广场的乘客，请在重庆北站下车；有到重庆北站北广场的乘客，请在龙头寺站下车；有到龙头寺汽车站的乘客，请在重庆北站下车；有到龙头寺汽车北站的乘客，请在龙头寺站下车；有到重庆汽车北站的乘客，请在红旗河沟站下车……”
在我生长的川渝故土上，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异类，与以往在江南四处寻找川渝菜的情形截然相反，我在重庆满大街搜罗杭帮菜和淮扬菜；我的乡音已被改变，即便能发出残余的四川口音，但语言也全被普通话的词汇替代。所以，我索性不再讲家乡话。
突然有一天，我日常性地从高铁上下来，车行驶在成都的大街上，我忍不住感慨：这座城市真TMD平顺啊，街道真TMD宽敞，甚至姑娘们也远比重庆的看起来更让人想要耍流氓。
过去的一年里，我无数次乘坐高铁往来于成渝之间；航旅纵横的飞行路线在中国地图的西南地区，密密匝匝地连缀成一朵玉兰花；我睡过的不计数量的酒店，跟前台服务员照面的频次比家人还高……我从未想到的是，多年后我会在故乡流浪，形体劳顿，精神流离。当再有人问起我对重庆的感受时，我只能说她仍然是一座漂亮的独一无二的城市，但我已再不喜欢。因为过去的一年，这份剪不断的纠扯彻底磨灭了我对她原有的好感。
时间倒回去十日，我乘坐一辆普通的快速列车，从长沙开往重庆，也驶入黄昏和长夜。车窗外淫雨霏霏，连绵千里。躺在卧铺上，一路慢慢向前，晃晃悠悠地路过许多村庄和山野，从中国地形的第三级阶梯到第二级阶梯，曾经颇为反感的普通列车，在彼时却突然让我生出许多好感，就连以前难闻的泡面气味也不觉讨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慢”的原因。
是夜，窗外夜雨长，笔下百草生。
事实证明，因为“出轨”而获得的感情是难以长久的，同样因出轨而产生的纠扯也早晚会终结。接下来，不论是我归去向“原配”负荆请罪，洗心革面后过回原初的日子，还是彻底“离异”，另寻他人从此过上全新的生活，总之都将于此刻彻底终结这段“婚外情”。时至今日，我喜欢的中国的城市，大抵都已居住过了，个中感受不尽相同，也可谓之无憾。
The last day, the first day.
今天是一个值得记念的日子，年少时一厢情愿的幻想也好，多年后意外的欢愉和激情也罢，还有那些反复纠缠的疲惫，也都一并沉入记忆的泡菜缸里。八千里路云和月，萍水相逢又作萍水散。感谢这一段路程中遇见的每一个人，我们之间，记得当然是好的，相忘也未必是坏事。看！岁月正温柔向前，江流欢跃，青山不衰。
来日绮窗前，千里共婵娟。春风又绿江南岸，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将回归属于我的日常里去，譬如我此刻马上要关闭电脑，登上高铁赶回成都为母亲过一个盛大的生日。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匆匆于 重庆北站北广场
和者不寡 | 世界尽头 召集鲜花和小草
2017年第1期 总第72期 出品人 | 小们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