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朴素端庄，是沂蒙妇女的典型代表。我一直以为，娘的手，是灵巧如燕而又宽大有力的。
娘是全村做针线活的“权威”，缝补浆洗样样在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沂蒙农村，还是自己纳鞋底做鞋子、扯布做衣服。每到阴天下雨，我家都会聚拢满屋子的姑娘、媳妇，向娘讨教如何裁衣服，讨要娘亲手用纸剪的夹在书本中的各式各样做鞋的鞋样子。
娘非全能，也有缺憾——不会织毛衣。一是家里没钱买毛线，二是她家里家外一把手，没那闲工夫，“害”得我们一二十岁了都还没穿过毛衣。
娘不识字，却是村里的民间艺术“专家”，过年用面蒸的十二生肖、剪的窗花和灯笼花、画的绣袜（鞋）垫子的图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特别是袜（鞋）垫子，用五颜六色的棉线千针万线缝制，绣上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红花绿叶或“步步登高”等字样，可是那个年代沂蒙姑娘送给心上人的标志性定情物。
娘的手皮肤粗糙却很温暖。爷爷早逝，父亲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独生子女”，娘嫁过来便扮演了儿媳和闺女的双重角色。我们始终与奶奶没“分家”，奶奶和娘虽也偶有“拌嘴”，但基于婆媳之间朝夕相处形成的水乳交融和默契理解，娘与奶奶的感情比姥姥还深厚。1986年，奶奶突发脑血栓，瘫痪在床。干完农活回家累得爬不起来的娘，仍要硬撑着，为奶奶洗衣做饭、端屎端尿、喂饭喂药。奶奶临终前，眼里噙满泪水，深情地拉着娘的手说：“我没有闺女，可亲闺女又能做到什么样？”
高强度的劳动使娘的手粗壮有力，但从未打过我们一巴掌。她勤劳善良、孝敬老人、相夫教子，言传身教如春风化雨，不需要用巴掌“教”我们如何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生活所迫，娘一向要强。人民公社年代，她整天在生产队里劳作，男劳力能干的农活，在她手里都不在话下，且从不落下风。收割打轧、担水浇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村里人感叹我娘：“你的手就是铁打的也磨明了啊！”
虽粗茶淡饭，但娘营养不足的瘦弱身躯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在外干一天活，五更天又要起来与奶奶、父亲推磨磨豆浆、做豆腐。等天一明，父亲到外面卖了钱，赚个豆腐渣食用和喂猪。娘每天的睡眠，一般只有四五个小时。
孩子长大了，娘也满头白发了。娘不知享受，不愿休息，一天到头一刻也不停歇。时至今日，为了不给我们增加负担，耄耋之年的娘依然用这双手，与父亲自食其力种着菜园和责任田。一有空闲，她就从脱水厂领来大蒜，水浸后，用手一瓣瓣剥去皮，再交到厂里挣零花钱。指间常常因裂口子而被胶布缠绕，鲜血从胶布中渗出。
娘干活不惜力。我们见一回说一回，让她别这么干了，我们平时撒的、掉的也够他们二老吃穿的，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但娘“油盐不进”，就是不听劝。在娘的字典里，没有“辛苦”二字，有的只是“满足”。几十年来，娘说啥也不要我们一分钱，而且还“倒贴”，逢年过节、孙子订亲结婚、重孙女生日，娘都要把平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拿出来，给孙辈们发红包。
平时，我们吃的蔬菜、杂粮、面粉、花生油、煎饼，大都是娘和父亲亲手所种、所做。那几分菜园，更是“伺候”得像花园一般，各种时令蔬菜一应俱全。天稍一旱，娘就用三轮车拉着水浇灌。一到周末，就盼着我们回家拿蔬菜等食物。在娘眼里，这是她能给子女的最大贡献。去年盛夏，父亲因白内障手术住院，年近八旬的娘顶着炎炎烈日，用这双手翻地、起垄、浇水、下种，硬是两三天工夫种了三四分地的大白菜。
不知是因为从小出力少还是遗传因素，我的手长得比同龄人偏小些。娘干起农活像壮劳力一般，我始终认为娘的手比我的手大。记忆尤深的是割麦子，当时20多岁的我选最锋利的镰刀割9垄，娘用我们挑剩的镰刀割12垄，每次割了半天抬头一看，我还离地头老远，年近五旬的娘早割到头，正在为我“接趟子”。对此，我一向自持的观点是我的手小，揽（抓）麦子少，自然割得慢。农活干不过娘时，我也常以手小开脱。
去年12月1日，我扯着袋子口，娘给准备回城的我一颗颗装她种的大白菜。当我的目光第一次近距离触碰到母亲的手时，我瞬间愣住了：我心目中母亲那双宽大有力、无所不能的手，咋比我的手还小啊！
片刻，我故作平静地提出与娘比比谁的手大，娘不好意思地张开，与我的手并在了一起。我顺势抓拍下两个大小不同、黑白分明的手掌。今年母亲节，我将照片发到朋友圈，引起一片点赞与感叹。
从我真正记事起的40多年里，我从未握过、牵过、摸过乃至认真端详过娘的手：手背黝黑、皱褶、青筋裸露，耄耋之年手掌依然茧厚皮糙，手指因长期风吹水浸、长年累月劳作而皴裂，且手指粗壮如钉、骨节已严重变形，指甲也是厚厚、硬硬的……整个手掌写满了岁月与沧桑、辛劳与付出。
我泪眼模糊、幡然醒悟：娘处处比我能干，不是因为手大，是她的意志力、忍耐力比我大，责任意识、担当精神比我强。多年来，母亲不恤体力、起早贪黑地忙活，分明是在用尽这双手的所有力量，去保障全家最起码的生活持续呀。
看到娘的手，不只是一股暖流涌心头，还有难以名状的、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娘的手是可歌可泣、可亲可敬的。就是这双手，用辛劳与隐忍，使我们度过了贫穷时光；就是这双手，用关怀与柔情，筑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园；就是这双手，用自尊与自强，为我们赢得了自豪无愧的脸面；更是这双手,用奉献与付出、勤劳与善良，成为我们可以咀嚼、享用一辈子的精神财富和动力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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