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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人海”与“红字”

李敬泽

“人海”与“红字”  / 李敬泽

麦家的《人生海海》,我把它简称为《人海》。然后,读着《人海》,想起霍桑的《红字》。在人海中、在广大的人群中,一个人被标记出来,被千手指着千眼看着……

朋友圈里在转何平写的《人海》书评,当然我没看,不能看,何平之眼刁而毒,必须屏蔽他的影响。但是很不幸,我还是看到了他的关键词,他说,麦家的所有小说都是关于“孤独”。

——好吧,我很赞同,百年孤独啊,《人海》里写的就是这个。但同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孤独不仅是人海里的孤独,它远为复杂,是深黑沉重的“耻”,是内在的撕裂,难与人言。

小说的主角,那个“上校”,他和典型的麦氏主人公一样,是个“超人”或“强人”,具有超出我们日常经验的“强力”。这种强力、这种Power,使麦家和读者为之着迷——中国读者着迷,外国读者也着迷,可见对摩罗之力的崇拜是普遍人性。这样的人物很容易在人海中被辨认出来,他们自带克里斯玛光晕,但是,在麦家这里,强力者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们通常会被自身所具的这种强力所伤,强力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常常不合生活的逻辑,它会毁坏强力者的生活。所以,在《暗算》、《解密》中,我们看到的强力者同时也是孤独的弱者。而《人海》中的强力者与以往不同,这位“上校”,他同样具有麦氏强力者那种智力和技艺的异禀——顺便说一句,麥家与中国其他小说家的区别在于,他一直写的是理科生的小说,这不是指小说中人物的职业或志业,而是说他对人和人类生活的视阈是理科式的、理性的,理性本身自带意志,自带意志的理性发起疯来令人目眩。但现在,麦氏小说世界出现了一个新人,“上校”不仅智商高,身体也好,他的强力主要在于传奇式的强大生存能力或生命能量——在20世纪历史的惊涛骇浪中他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危险,穿越正方反方和亦正亦反方,手把红旗旗不湿,回到了那个村庄、进入了这部小说。

——《人海》到此才真正开始。这个人在根本上是一个浪子一个流浪汉,他在村庄里,但他又不属于这个村庄,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他的身上封存着故乡所不能理解的世界,独在故乡为异客。一场浩大的围猎在我们面前展开,村庄要揭开、打开他的秘密,村庄要对他展开讲述,要让这个格格不入、不可理解的人变得可理解,要把他消化掉,要把异质化为同质。

在此过程中,麦家保持着他那种强劲的叙事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是讲述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在讲述中强行建立和伸张某种逻辑,就像以耐心和偏执把钉子钉进不可能之墙——“上校”被张望、窥探、猜测、传说、围观、拷问、追捕、审判、囚禁,在《人海》的那个乡村世界里,上校始终是一个危险的、令人疑惑引人探究的“他者”。

——这是孤独吗?当然。但这是什么样的孤独呢?麦家为什么要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危险的“他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也正是困惑着我的问题。在这场围猎中,我想起了《红字》,在霍桑那里,巨大的“耻”在众人面前被标记、被铭刻,而“上校”被追逐、被打开的过程最终也归结于“耻”。但上校的“耻”没有刻在脸上,而是被刻写在身体的隐秘部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身体的罪和对身体的剥夺?意味着“上校”在诡谲历史中的生命能量由于如此充沛强劲而注定遭到诅咒?意味着文字、书写粗暴专横地行使着命名和指认的权力?而这种权力一经行使,就具有符咒般无法摆脱的魔力?意味着上校——以及所有像上校一样的人,他们是强大的行动者,他们的生命中注定有不可解释、无可言说的根部,那是所有超凡生命和壮阔经验中必定伴随的隐疾?还是说,在更广阔的历史视野中、在20世纪的中国经验中,国族的决意和深悲以一种辩证逻辑、无意识的逻辑内在地支配着我们,以至于,“上校”毕生都在与国与族的“他者”战斗,与侵犯而来的“鬼”战斗,而在这战斗中“他者”和“鬼”也铭刻在了自己身上?或者说,在这巨大的现代性进程中,我们以“他者”确立自我,而自我中必然地包藏了“他者”? 作为一个刀法传神的外科医生,“上校”难道不能去除他身上的“红字”吗?还是,他最终选择携带这个“红字”,他认为这“红字”就是他的一部分?

——我无法说清“上校”是什么,或者他不是什么,但是,我能感到麦家对他的复杂情感,这个人物在整部小说中都不曾被从内部打开和照亮,但围绕着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内在性,麦家和人群仰慕他、惧怕他、述说他,在此过程中,“上校”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喻体,召唤出人们心中浑浊深黑、一直不曾被意识到的潜意识和下意识。

然后,《人海》走向了尾声,这是感伤的、安宁和平的尾声,“人海”退去,“红字”被遗忘, “上校”在历史中得到了释放,流放者归来,虽然是以一种令人感伤的方式归来——他泯然众人矣,他终于被遗忘了,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他退行到了童年,再无与他者的斗争。这时,还记得他的只有小说的叙述者:村庄里的那个少年,几十年过去了,少年自己也经历了历史,他成为一个在异国生存的人,他经历了中国人在全球化世界中的奋斗并取得了成功,他面对的世界图景或许与“上校”不同,谁知道呢?少年已老,他回到故乡,希望和解,与故土、与过往、与人海、与自己和解,而“上校”的结局构成了和解的隐喻。

麦家

在麦家的自我阐释中,他似乎倾向于强调《人海》的自传因素,把它解释为某种“和解之书”。自传因素或许有,但《人海》的和解却肯定不仅是个人性的。麦家证明,他是一个比我们认为的、甚至比他自己以为的都更为复杂、幽深和矛盾的小说家。这部小说令人困惑、令人不适,这在根本上是因为麦家有意地、可能更多是直觉地表述中国人的现代境遇和经验中纠结缠绕的重重矛盾,由此,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触及了中国的现代成长中的一些深层问题,比如,我们或许也可以说,这样的小说是只有在此时才能被一个中国作家写出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正将生命能量扩展向全球,比如小说中的西班牙,这时,历史的创伤和新的历史前景并在,《人海》在根本上由此获得内容和形式。

所以,我相信,这部《人生海海》所包含的孤独、伤痛与和解,会比麦家的其他作品经受更长久的解释和探究。它不是一个人性的奇观,而是我们自己的、个人的和国族历史的自我意识的秘史。

来源:麦家陪你读书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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