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程果儿
没有痛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没有辗转过长夜的人也不足以谈睡眠。对于那些倒头就睡、酣眠至天亮的人来说，睡眠时间是人生的盲区，他永远不知道夜晚的颜色声音以及温度。
据我划分，睡眠有无意、有意两种。
无意睡眠多发生在读书、开会、看电视、乘车等时段。脑波活动频率降低，困意袭来。主要表征为：意识淡薄，频繁交睫，身体失控，东倒西歪。
无意睡眠偶尔带来恶性后果，比如会场上瞌睡，有曝光的危险，如果碰巧某天领导有意抓典型，还有被贬斥降职的可能。再大发一些，跟好久以前的安倍晋三那样，一个盹成为世界级笑话。所以，一些场合中，克服睡意就如同一氧化碳中毒时寻找新鲜空气那样重要。摇摇头擦擦脸，咬嘴唇掐大腿，千万不能小死过去，暴露难看睡相。
无意睡眠时间多不长，因为是非正常姿势。脑袋向前后左右各方向做缓慢下落动作，脖子承受不住时，猛地一点，把自己给吓醒。若刚巧旁边有个肩膀，不拘谁的，先借来用着。饶是如此，醒后脖子也会酸疼难当。
当然，困到极致，人能跟马一样站着打盹。
小人儿单纯，饿了吃困了睡。梦里上天入地，御风而飞，科学家说那是身体成长的讯号。渐次学业紧张，睡眠越发可贵。到会爱的时候学会失眠。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但爱情不过是一场高烧，热度退下，睡眠恢复正常，顶多夜半醒来，梦魂几度相牵。
年轻人对待睡眠态度散漫，像款爷使银子一般。整夜地high，聊天视频看电影打游戏，或者吃喝闲逛唱歌泡吧。到得进入职场，有些夜熬得身不由己。好在年轻的肉身皮实经踹，熬到再晚也可以沾了枕头就睡着，不需要长夜的滋养，一样蓬勃激昂。亦舒常在小说里叹，年轻人，累极时穿着铁一般的牛仔裤也能睡去，第二天不露半点疲乏。他们实在是被天骄纵的一群人。当然，我也曾经如此。
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强调睡眠的重要性。身体的刚需，慢慢成为奢侈品。当熬夜的年轻人开始关注养生、使用保温杯、强迫自己在十一点前入睡时，就意味着油腻中年的到来。睡不着的夜晚，没有人再起夜游承天寺的雅兴，只会产生焦虑。
这时候，有意睡眠开始占上风。
有意睡眠缺少随意性，择时择地，跟三餐般定时定量，几点睡几点起，在哪张床上、穿什么睡衣，都有一定套路。因为渴望睡眠带来正能量，常把这最平常的事情变成仪式。
沐浴净身，灯光调暗，喝了酒或奶。先将臀部坐定，渐次放下背颈脑袋，最后摆平双腿，双手交叠在腹部，感觉自己像棺中的木乃伊。等，等……睡意还不来。太阳穴边的一根静脉突突跳着，心脏在左乳之下谨慎起伏，胃蠕动一下，发出“咕噜”声。平躺，腰椎似乎不适，侧躺，感觉腹部赘肉卸甲归田般流泻下去，似乎这个姿势对脸上的皮肤不好？身边人早已发出轻微鼾声，实在愤愤于这人生的不公平。城市的夜晚黑得不彻底，灯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或许应该去买个眼罩。
还是冬天的夜最好，可以把自己打包成一只茧，紧闭门窗。需要开窗的季节，夜归人的足音仿佛就在耳边；车轮擦着地面，像隐忍的呜咽。有时候风会撼动门与窗，一定要起身关严，不然这一夜就尽听这些细微的咣当声。每个失眠的人，耳朵里都有一面放大镜。如果落雨，倒是一支很好的催眠曲。
最初失眠的夜晚，人会不知所措，越想睡越睡不着，真个“着力即差”。其实第二天醒来，不过略微头疼。慢慢可以找着规律，譬如每次开会，领导一番鞭策及诸般工作安排后，睡眠往往泡汤。又或是第二天有重要事项、白天遇着闹心的事、偶尔思及前任、想到现今生活，就如新手看见熟悉的交通标志，知道这一夜又得减速慢行。
过段时间，睡眠的路况越发复杂。明明心中无事，某夜的睡眠千呼万唤就是不来，像个任性的情人。赌气就赌气吧，在静夜里，把前尘往事慢慢梳理一遍。或是刷刷手机，蓝光映得面如鬼色。看看时间，不过两点钟，这一夜，还长。
我曾经是轻度失眠症患者，偶尔会有两三夜连续睡不好，但自知一场好眠在某处等着。待躺下去，脑子里跑着野马，绝对的意识流。先是在漩涡中间，浪急风大。逐渐，挣扎到外围，速度放慢，一圈，一圈，脑子里进了足够的水，“嗡”的一声，意识彻底涣散，像被棒子砸下去，人，就彻底跌进睡眠里。
失眠者最大的安慰，莫过于见着一样失眠的人，共同聊失眠的苦楚及有可能的调剂方法。据我观察，这一族类没有统一外貌特征，并不都有黑眼圈等标志。而且失眠跟平日思虑多少并不完全相关。像我妈，一家生计都由她决断，我爸，完全被动接受，懒得动脑子。可是，夜里睡得最香的人是我妈，我爸警觉得像一只好狗。我随他。
所以，像中彩票一样，睡得好只能说运气好。而且，一般要到三十岁之后才可以看出运程。
我的失眠症后来竟不治而愈，实在要三呼万幸。经验之谈：刷手机容易醒困，不如拿本书催眠效果好。我依然舍不得睡得太多，此事上萧红是我知音，她道：生时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好在，我早已活过她告别世界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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