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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雪夜坟前
雪 夜 坟 前

虽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傻货绝不会走错一畦地。他走在自家的垄沟里,心里数着畦口,到了第二十四个畦口往东一拐,就是他老伴的坟。

刚出家门时还没有风,这时风大起来。老伴坟头上花圈骨架上的彩纸让北风吹得扑啦啦响。这彩纸真结实,都快一年了,风吹日晒雨淋,硬是粘得这么牢这么结实。

傻货坐下来,他想盘起腿,可两条老腿硬梆梆的不听使唤。天寒地冻,麦苗发脆。他半屈半伸着两条腿,坐在麦地里,从大棉袄兜里掏出两个熟鸡蛋和两根小火腿肠。两个鸡蛋互嗑剥了皮,火腿肠来之前撕了口。他把它们放在老伴的头的右边,因为老伴在病床上躺着时,总习惯把头歪向右侧。他又掏出几张烧纸,但没有点燃,他不想让路上的行人看到漫地里深夜有火光。

“老婆子,吃吧。你的牙口咬这两样东西不费劲。”傻货说出了声,“咽不了?咽不了嚼嚼唾了。嚼嚼也算是吃了。”老伴患的是贲门癌,到后来咽不下一点东西。

傻货想起老伴临走时骨瘦如柴的样子,眼窝深陷,两腮深陷,捏着她的手就像捏着干柴棍。傻货的泪就来了:“老家伙,你说走就走了,你把个大难题交给我扛,我扛不动啊。”傻货把鸡蛋掰成小块,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坟前,“冬子这个王八羔子非把我折磨死了才欢心。”冬子是傻货的儿子,眼看着过了年就三十岁了,可连个对象的影子也找不到。

本来,傻货对自家的未来很是看好了的。大的是个闺女,闺女一嫁走,儿子守着五间北屋,守着六亩地,日子一定错不了。独子,家产可谓丰厚,给儿子娶个媳妇肯定不遭难。可谁能猜到,家里人娇惯他,让他养成了少爷脾气。冬子不争气,考上了高中,整夜整夜地泡在网吧里,没等学校开除,他自己执意把行李搬回了家。说是去城市里打工,可地里的收入补贴了他,还不够他花销。前几天,刚粜了玉米,冬子就把钱拿走了,说是要买个手提电脑。

“都是你惯得那个王八羔子。”傻货擦一把老泪,拧一把鼻涕,开始数落老伴,“他一犯了错,我刚脱下鞋底,你就横在我前头,把头抵住我:‘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打死你你能让你养的畜生改邪归正?到后来,应了那句老话——惯子不孝!你可好,两手一撒,把个畜生留给了我。”

花圈骨架上的彩纸拍得更响,那几张烧纸一下子被刮跑了。

“嗬!你个老东西!数落你几句你倒有脾气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沉重呀!这几年,咱村里的姑娘们都嫁到外地去了。上了大学的嫁到了城市里,没上大学的嫁到了富裕村子里。本来这几年小子比闺女就多得多,光咱们这个胡同里,二十五岁以上没找到对象的小伙子就有七八个!谁家能娶上个媳妇,砸锅卖铁,捅窟窿仰马勺,亲戚朋友借个遍,也高兴得好像是家里出了个状元郎,出了个大官一样!”

傻货抬头想看看三星是不是到了正南,这才想起天阴着。他从怀里掏出手机,一看,零下一点了。一辆大货车从北边的公路上向西走,空车,车轮轧上坑洼,车厢咣当咣当响。大灯的光柱把道旁的杨树一棵棵甩到身后。尾灯让杨树一掩一现,一明一灭,好像是鬼故事里描述的鬼火。

傻货又把火腿肠一截截掰下来,摆放在碎鸡蛋旁边。他现在感觉到了手冷。他的眼泪和鼻涕一半是心酸流出来的,一半是天冷流出来的。他跟老伴说:“老家伙,你还不知道吧,今年的婚礼行情又涨了。往年的‘三金’改成了‘三斤’!就是在秤上称出三斤百元大钞,送给女方!不管你家里盖没盖新房,必须在城里给人家买上房子。还有小汽车——对了,说是叫‘三小’,那三小?小洋房,小汽车,小婆婆。小婆婆干嘛?伺候人家、给人家看孩子手脚利索呗!你个老家伙要是还活着,还是个累赘哩!”傻货在黑暗中突然干笑了一下,“嘿嘿,冬子要是有人给说个媳妇,你说我拿啥去给人家凑来‘三斤’和‘三小’呀?”

傻货突然觉得脸上凉冰冰的,这才知道是下起雪来。是雪砂,很急,打在花圈骨架上的彩纸上,沙沙作响,打在脸上,生疼。傻货此时真正觉出了寒冷,他的屁股仿佛坐着冰块,腿和脚仿佛伸在冰水里,脚趾头甚至冻得有些发麻。两道清鼻涕一直流到了嘴里才觉得出。傻货接着埋怨老伴:“你这老物件!我每年给你种两畦棉花,跟你说得多明白——咱们老胳膊老腿了,没有了火力,你也给做两件絮了新棉花的棉袄棉裤。你光嘴上答应,就是不肯!你把籽花轧成禳子,把禳子弹成花绒,包了一包袱又一包袱,说是儿子结婚做新被褥,可如今儿媳妇的影子在哪里?害得我穿这身旧棉裤棉袄过了一冬又一冬,屁股上的棉花都滚到裤腿上了。”傻货下意识摸一下裤腿,霍,裤腿上盖上了厚厚的雪,四下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白雪倒把坟堆的黑土给映了出来。这时,一只大个的老鼠可能是闻到了火腿肠的香味,从坟窟窿里钻出来,叼了一块肠,一下子又钻了进去。傻货说:“叼吧,叼进去,记得分给我那老家伙一块。”

北风刮得更起劲,雪粒撒得更稠密。风把雪直接吹进傻货的袄领子里,他却觉不出雪的冰凉。他想活动一下,两条腿却已动弹不了,腿和脚已完全与雪结合在一起。花圈骨架上的彩纸在雪中依然扑啦啦地飘,提醒他风还是不小。

“嗵!——嘡!”邻村朱家寨突然响了一个二踢脚,顺风,很脆很响。半天空炸开的亮光在傻货的泪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红晕。“又一个去阎王殿里挂号了。”傻货说。

突然,一个黑家伙扑到他怀里,前爪搭在他的肩上,滚烫的舌头舔着他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的“老黑”!老黑是跟了他多年的狗!老黑委屈地撒娇地狺狺着,蹭他的脸,蹭他的脖子,到后来,甚至叼住他的袖子往起拽他。傻货心里一酸,这一回,他明明白白哭了。他撇着嘴,像个孩子一样,眼泪淌个不止。他想抱住老黑,可胳膊动不了,手指也伸不开。他埋怨老黑:“你这个傻家伙!黑灯瞎火的,你跑出来干啥?我不是把你锁在家里啦?你一定是又把栅栏门上那根木棍拱开了!你这个傻家伙!”老黑一定是听明白了傻货的埋怨,觉得更委屈,撒娇撒得更起劲。它把狺狺变成了拖着长腔的哀嚎,很像是在哭。它开始扒傻货身上的雪,先是肩上,继而胸前,接着是腿上脚上。它疯了似的,一边扒,一边哭。扒了一阵,又叼住袖子往起拽,叼住裤腿往起拽,可傻货似乎跟老黑较上了劲,坐着纹丝不动。

忽然,结婚的鼓乐队在傻货的面前经过,十二面洋鼓敲着震耳朵的鼓点,大号小号拉管号像火炉箅子一样的圆号嘀嘀哒哒哼哼呀呀吹奏着好听的曲子。鼓手号手都穿着仪仗队一样的制服,都戴着大盖帽子。紧接着鼓乐队,是一溜娶亲的小轿车,也不知道过了多少辆,车头上都缠着大红纱。车队打头的是一辆白车,后尾又是一辆白车,傻货知道,这叫“白头到老”。忽然,傻货和老伴坐在庭院里,一院子的人。人们把一对新人簇拥到他们跟前,咧嘴笑着的新郎官正是他们的儿子冬子!一身黑西服,一条大红领带。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露着肩膀露着胳膊,甜甜地大大方方地叫了他一声爸,叫了老伴一声妈,老伴用胳膊肘捅捅他:“老家伙,快给孩子掏改口费。”

……

傻货坐在老伴的坟前,老黑卧在他的身边。坟堆上花圈骨架上的彩纸,仍旧在扑啦啦地飘着。

雪,倒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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