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周生
近日回了一趟老家启东，看见万里长江入海口新生大片绿洲，大堤之外又涨出一望无际的滩涂。这些滩涂，以每年数千亩的速度扩展，启东的面积越变越大了。站在新开垦的高科技园区向远处眺望，花园美景，令人神迷。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滩涂，沧海桑田的变迁如此神奇，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刻，我想起了近代中国滩涂围垦的开拓者、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
1901年，我祖辈居住的海复镇老家发生一件轰动的大事。经朝廷御准，张謇在这里成立了通海垦牧公司，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农业股份制企业。张謇创办大生纱厂期间，经常在南通和上海间奔忙，发现上海拉洋车、板车的大多是海门人和启东人，他们无地可种，背井离乡，生活困顿，张謇遂萌生了围垦滩涂的念头。
张謇笃信儒家“天地之大德曰生”，他以“大生”为他的纱厂命名，大生乃温饱与尊严。为此，张謇4次乘坐独轮车，考察黄海边几十万亩荒滩。独轮车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吱吱嘎嘎前行。通过这一路的艰辛，张謇掌握了滩涂第一手资料。他花费整整8年时间，处理私垦和盐灶产权，制定围垦规划，而后上奏朝廷，终获御准。
海复镇，正是我家祖辈居住的地方，垦牧公司建于此，是我们家乡的大幸。几千年来，万里长江入海口的滩涂，这里涨了那里塌，海水退去又回来，海复，即“沧海复桑田”之意。三百多年前，惊涛拍岸，堤坝溃塌，陆地一片汪洋，又过数百年，滩涂复涨，沙地重又变耕地，于是，这里定名海复。
我家上溯三代栖息在海复镇一个叫元和埭的村子，如今这里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糖坊村。祖辈们不曾想到后人给这块土地如此美丽的命名，一直以来，他们叫这里“老虎尾巴”。老辈人说，几百年前，陆地塌陷海水覆盖，从海上漂来许多物件，每当退潮之际，穷人前去打捞，于是这里成了“捞货尾巴”。后来，滩涂渐露，陆地形成，“捞货尾巴”无货可捞，启东方言里“捞货”变“老虎”，久而久之，成了“老虎尾巴”。
“海复镇”“老虎尾巴”，从小融入我生命的地名，与大海和滩涂紧密相连。万里长江裹挟的泥沙，在奔腾入海之际，眷恋大地，沉淀下来，久经岁月磨洗，积聚成滩。张謇的垦牧公司，让滩涂变耕地，给百姓展现“大生”的愿景。
爷爷辈的亲人和众多乡邻在垦牧公司的组织下，纷纷汇入围垦的洪流。第一件大事筑坝最是惊心动魄。茫茫荒滩，房无一间，地无寸草，潮来一片汪洋，潮退一片寂寥，数千民工汇聚滩涂，肩挑手扛，潮涨潮落间险情不断，一旦陷入泥沙不能自拔，便是人命关天。
1905年夏天，连续五昼夜的狂风暴雨，把历经千辛万苦建起的7条大堤全部摧毁，茅棚垮塌，牲畜冲走，狼藉一片。这场狂风巨潮，几乎摧毁了投资者的勇气。围垦本是长期投资，筑坝、修路、开渠、蓄淡，芦草沤肥，改良盐碱，十年时间才能种出庄稼，若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谁敢前来投资？
泰山压顶，张謇没有弯腰。他认为“办一县事，要有一省之眼光；办一省事，要有一国之眼光；办一国事，要有世界之眼光”。这世界之眼光，就是向先进学习。1908年，张謇请来荷兰水利专家奈克、特莱克父子，使用新技术，建钢筋混凝土挡浪墙，以及钢筋混凝土墩木插板挡浪墙，围堤一举成功。
我大伯一家，在离家20多里的圩区租地，他带着大小八口人，每天凌晨乌乌黑出门，背着农具，提着饭篮，走20多里路，到潮湿的滩涂种青，来回40多里路。小女儿10岁不到，出门睡意朦胧，夜里浑身疲惫，一路哭哭哭啼啼。荒滩上芦苇搭建茅棚，喝咸水，吃淡饭。冬天饭冻成冰疙瘩，荒滩无柴生火，只好把玉米糕放进棉袄捂热。我堂哥堂姐不敢叫苦，默默忍受。大伯也心疼儿女，但他坚信勤劳致富，他鼓励家人：从前大状元张謇来滩涂巡视，和民工一样吃冷饭，喝咸水，也把年糕捂在棉袄里呢！天道酬勤。改良后的盐碱地终于种上了棉花，卖给大生纱厂，农民得六成，垦牧公司得四成。多年辛劳的结果，大伯一家过上了好日子。
几乎在垦牧公司创办同时，张謇兴教办学，启民智，长知识，兴农垦。张謇一生办了370多所学校。仅在垦牧公司就办了8所初小和一所垦牧学校，一律不收学费。他说，“读书识字人多了，容易兴家”。
温饱、读书、兴家，海复镇老虎尾巴的穷孩子做梦不敢想的事，垦区要实现。我父亲有幸成为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在垦牧学校上完初小，成了埭子里的秀才，乡亲们写春联写信都找他。不过，父亲没有像张謇说的，读书识字后“兴家”，他接受了新思想，砸了家里灶神参加革命，走上“兴国”之路。像父亲那样，识字后离家“兴国”的，还有大伯家堂哥堂姐们。晚年，98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叨念最多的是“海复镇”“老虎尾巴”“垦牧学校”。读书识字，改变了父亲和乡亲们的人生。
100多年前，张謇披荆斩棘，大规模开发滩涂，拉开了中国现代化农业的序幕，在封建重围下，他左支右绌，不堪重负，壮志未酬，于1926年逝世。通海垦牧公司创下围垦良田12万亩的业绩，终因资金耗尽，于1942年战乱中落幕。胡适说：“张季直（张謇）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30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垦荒，后人收获。如今启东成了粮棉之乡，教育之乡，改革开放后，又成了海洋经济之乡。
南通街头的张謇与蔡元培雕像
100多年后的今天，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滩涂的开发有了新的理念。滩涂属于湿地，它对环境保护起着重要的作用，我国已经加入湿地公约。我们不会因为新的理念而摒弃前人奋斗的成果，在缺少耕地的时代，滩涂围垦造福于民，我们会格外珍惜。张謇若是活到现在，也会顺应潮流，改绘蓝图。
我生在启东，1949年，我的老家海复镇划归启东，我成了启东的女儿。从小我说沙地方言，喝带点咸味的水，吃玉米面麦饭。我的父辈说，出生地就是我的血地。母亲生我时，血流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对于我，就是神圣之地。每一次回启东，都想看看祖辈千难万险围垦的新土地，都想抚摸地里的庄稼，雪白的棉花，吐紫絮的玉米，金黄的麦子。老宅的村舍在网格化河沟间一字排开，芦苇摇曳，绿树环绕，红瓦白墙，蓝天白云，恍若人间仙境。
离开启东后，我去过许多地方，最后落户上海。无论我走到哪里，家乡启东就是我身后的影子，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这一次，身后的影子里，有圆陀角的观海楼，有“万里长江入海口”的纪念碑，有启东新土地的开拓者——状元实业家张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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