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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树青致柴德赓尺牍杂谈 | 朱万章

史树青(1922-2007)

书画鉴定家史树青先生是我单位的前辈,余生也晚,未有机缘与其共事,但却很幸运在多个场合与其有过交集。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是在1996年。当时由文物出版社和辽宁省博物馆联合主办的“第二届中国书法史论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沈阳举行,我撰文赴会,恰好史树青先生也在。除见面寒暄请安外,我和他还在一桌共进早餐。记得参加会议的很多学者和工作人员慕其名纷纷向他索取墨宝,他应接不暇,身心俱疲,后来干脆一个也不理,只是呵呵地笑着。在餐桌上,他对此事愤愤不平,嘴里一直念叨:“凭什么呀!我欠您的呀!”但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他却写了很多字,挨个派给餐厅的服务员,而对向其索字的人员则一个也不送,其耿介的性情,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我们还见过面,但均没有太多的印象,唯独在沈阳见面的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

史树青先生与先师苏庚春(1924—2001)熟稔,两人均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在1991年9月6日,由国家文物局邀请专家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即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外宾接待室鉴定福建厦门送鉴的涉案文物,史树青与苏庚春及刘九庵、杨臣彬、章津才等人参与其事。因这层关系,再加上后来我调入其曾工作过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因而一直对其学识与行迹极为关注。先是拜读其《书画鉴真》,后获其弟子海国林所赠《史树青金石拓本题跋选》,又购置了《斗室的回忆——史树青先生纪念文集》等书,算是对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近年结识史学家柴德赓(1908—1970)先生之孙柴念东先生,获赠《百年青峰》《青峰草堂往来书札》及《史籍举要》等书(“青峰”为柴德赓别号)。得知史树青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在学期间,他从时任辅仁大学教授的柴德赓游,执弟子礼。在柴念东提供的资料中,惊喜获见史树青致柴德赓信札两通,吉光片羽,遂勾起一段尘封的往事,可概见两位学者早年交游的情景。

两信均为毛笔所书,经柴念东考订,分别书于1946年和1947年。第一通书于红色笺纸上,朱丝栏:

青峰夫子大人函丈

    日昨陆锡纯君由平抵沈,得悉吾师驾已返平,甚慰。树于中秋前二日赴中正大学之约,来此任教,既到则兴趣毫无。现以讲师名义在中正大学先修班担任国文,周十二时,约二万上下。系主任高亨(字晋生),现仍在蓉,来沈无期也。先修班中,文史方面同人如李泰棻、王森然、齐佩瑢、莫东寅诸君,终日见面,彼等生活仍不寂寞也。树拟寒假后回平,仍渡学生生活,相见不远。沈阳入晚即行戒严,孤城清角,心绪茫然。援翁、狷翁两太夫子祈代问安!受业树青顿首,九月卅日。

信中陆锡纯为梅贻莹长子,梅贻莹的弟弟为教育家梅贻琦(1889—1962)。系主任高亨(1900—1986)为古文字学家和考据学家。信中涉及的四位先修班“文史方面同人”均为现代有名的学者,且均有过在北京大学就读或担任教席的经历——

李泰棻(1896—1972)为历史学家。王森然(1895—1984)为美术教育家,兼擅绘画。在1932年所著的《近代二十家评传》中,王森然将李泰棻与康有为、章炳麟、王国维、陈独秀、胡适、郭沫若等相提并论,可见在那时,李泰棻已经影响甚巨。齐佩瑢(1911-1961)为训诂学家,著有《训诂学概论》和《中国文字学概要》;莫东寅为民族宗教史学者,著有《汉学研究》和《满族史论丛》。“援翁”为历史学家和教育家陈垣(1880—1971),“狷翁”为语言学家和文献目录学家余嘉锡(1884—1955),两人在此时均与柴德赓任教于辅仁大学。

信中言及此年(1946年)中秋前二日,史树青赴沈阳私立中正大学任国文讲师。古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李学勤(1933—2019)撰有《忆史树青先生的国文课》一文,谈及自己1946年春季在北京汇文中学初一丙班就读,彼时教国文的正是史树青先生。半年之后,史树青即远赴关东执教。史树青此信与李文相互参证,正好可构成一个完整的链条,显示出史树青早年行迹。而信中所言及的硕儒俊彦,亦可见出史树青早年“朋友圈”一斑。

第二通信写在印有“私立东北中正大学”的信笺上,朱丝栏,三页,左下侧尚印有四个联系电话。全文曰:

青峰吾师尊鉴

    前接预衡来函,敬悉近况,甚慰甚慰。树辽东漂泊,意兴耗减,非复当年与二三遗老(如援翁、狷翁)侍坐受教时也。每日惟以读书阅报为务。昨阅报载吾师荣膺教部大奖,钦敬何似。又阅《新生报》,赵蜚云先生又请吾师撰稿,将来拜读,何异侍讲下时邪。前阅程梦阳(嘉燧)诗集(《松园浪淘集》二卷、《偈厂集》二卷,黄宾虹藏,风雨楼排印),第一序为谢三宾撰,系由宋毂所书,题曰:“庚午春日莆阳宋毂书于垫巾楼中。”吾师《谢三宾考》中是否曾见此书,昔拜读时未能注意及此,故敢述之。沈阳书物不多,生来此稍购日人遗物,如铜、磁、陶器(以宋辽金磁陶为多,皆东北热河一带出土)、书籍、字画等多属小品,其大批书物如雪堂及伪满世家之物皆倾箱为出,即敦煌旧卷,无虑数千品。不知元伯先生见之,作何感想。而生困于资材,未能大量罗致耳。中正大学定于一月十三日放寒假,因假期过短,不拟返平,若有赐教,希见示之。元伯先生题跋,已见《民国日报》,钦佩无量。辅校风潮,想已平息,留沈校友,殊念念也。生来沈所得诗,辑为《渡辽吟》,付印在即,一俟出版,当呈钧诲也。肃此敬请

崇安!

          受业树青拜启,一月四日。

信中“预衡”为郭预衡(1920—2010)。史树青于1941年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时与郭预衡同班,后二人于1945年考入辅仁大学历史研究所。郭预衡从事古代文学史研究,著有《古代文学探讨集》《中国散文史》等。“赵蜚云”即文献学与敦煌学家赵万里(1905—1980),著有《中国古代版本史讲义》《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等。“雪堂”为考古学家与古文字学家罗振玉(1866—1940)。“元伯先生”为书画鉴定家启功(1912—2005)。信中所言“报载吾师荣膺教部大奖”指柴德赓《谢三宾考》一文荣获1945年度中华民国教育部学术奖励。史树青在《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自警辞〉跋》中也谈到:柴德赓撰文详述明末遗臣谢三宾两次降清,卖友求荣,恰与宋末名臣谢昌元如出一辙。柴文在抗战期间写就,并获大奖,或有鼓舞民众爱国守节之意,别具怀抱。史树青“因据师说”,对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名迹《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自警辞〉》详加考订,正本清源,对前人歪曲史实,于谢昌元文过饰非,严加驳斥。信中提到的“辅校风潮”,是指1946年秋季,辅仁大学学生因校方增收费用而引发的学生运动。

以上两信均写于史树青从辅仁大学毕业后临时执教于沈阳的中正大学期间,信中有问候,也有陈述近况,但更重要的是在字里行间表现出师生间的学谊与风雅,从侧面反映出传统学者、文人交游与治学之道。

史树青跟随柴德赓问学的时间并不长,大抵集中在辅仁大学求学时期,但这段经历却对史树青影响不小。史树青在《读书日记前言》中讲到,在其入读辅仁大学之后的第二月,柴德赓即要求其写读书日记,并言“不记读书日记与学期成绩攸关”。史树青写了读书日记后,柴德赓必手自点评眉批,殷殷之情,溢于言表,如在史树青读姜亮夫《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中批阅:“此书错误太多,用之宜慎”;在《书道全集》的读书日记中批阅:“经史基本书,必当有三数种熟读,方能运用不穷”,“兄阅甚广,读书甚富,故下笔斐然可观。此后要当专精一业,以求深造。不然,虽读遍杂书,终无大成,为可惜耳”,可谓金针度人,示人以门径。两信中所示,即与此相互映衬,可略窥旧式文人之谨严与学行。

此外,在《青峰草堂师友墨缘》中尚有一件史树青于1948年书赠柴德赓的楷书诗札,抄录自作旧诗两首。其文曰:

冷落尘寰髩有丝,春寒恻恻欲何之(用先生句)。而今重过东华路,第一销魂是此时(《甲申春日怀人诗》三十首之一:青峰师)。归来巴蜀又经春,著述千秋准过秦。载籍几多夫己氏,罪名不让谢三宾(《丁亥春日怀人诗》二十首之一:青峰师)。旧作小诗皆怀青峰师之作也,录请诲正,树青

诗中表达了史树青亲承教泽之感恩之情。值得一提的是,在《青峰草堂师友墨缘》(现已捐赠给苏州大学博物馆收藏)中留下墨宝的有三十余人,学生仅刘乃和、史树青两人,据此亦可略窥史树青在其师心中的地位。

史树青致柴德赓的这两通信札,书法潇洒自如、结体匀整,可见时年二十五六岁的史树青小行书已经颇见功力。李学勤在回忆文章中谈到,史树青在那时还教国文学生怎样练习书法:“写字不用夸,先写飛風家。”因“飛”、“風”和“家”三字的笔画结构很难写得停匀。他还强调:“若要‘家’字好,须得宝盖小。”这些都是史树青先生早年的经验之谈,在信札的书写中亦有显示。其潇洒流利书风与晚年端正、秀雅的楷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2019年3月23日于京华之梧轩

本文刊2019年8月13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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