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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特辑 | 李修文:大好时光

· 本篇选自《芙蓉》2019年第5期 ·

《大好时光》 MUSIC 来自芙蓉杂志 00:00 03:59

正文阅读

一封来信

修文老弟,我是你的艳梅大姐,打扰了!首先,我要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早晨,在招待所的楼梯口,你要下楼去散步,我正好去打扫你的房间,我们遇见了,你告诉我,你一直在写的那部剧本,写不出了,所以,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你不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给你写一封信,再把信偷偷塞进你的行李箱,要是你有时间,你就打开来看一看,要是没有时间,你就把它扔了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也许,这就是我的大好时光吧。
你肯定忘了,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做饭,你跑来找我,告诉我,你一直在写的那部剧本,名叫《大好时光》,最新一稿又被枪毙了,因为你的老板说,你写的东西,不够美好,或者说,只有小好,没有大好,所以,你竟然问我,什么是大好时光?你真是高看我了,这个问题,连你都答不上来,我哪里能答得上来?但是呢,自从你问过了我,我总是动不动就想起来,时间长了,我还真是慢慢想起了那些我早已忘了的好。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小好,还是大好,现在,我把它们写下来,也不知道,对你会不会有一点用处——
我能想起的第一桩大好的事,是十九岁的时候,去跟未婚夫相亲。先不说未婚夫,先说我妹妹。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九岁,脑子不好用,我去相亲的时候,她非要跟着去,相完了亲,我的未婚夫骑着自行车送我们回家,妹妹坐在前杠上,我坐在后座上。那时候正好是冬天,月光下,地里的麦苗正在泛着青,真是好看得很。妹妹在前杠上睡着了,我的未婚夫就跟我说起了外面的世界,比如商场、外国人和他当兵的洛阳,后来,他还给我背了一首诗,这首诗,一字一句,被我记得死死的,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这世上的事,当然不是只有好,对不对?我没能嫁给我的未婚夫,这件事就很坏,可我能怎么办呢?这世上的事,要是用好坏能说清楚就好了,但是说不清楚啊,好多事都是一时好,一时坏,这个人看好,那个人看坏。算了,我还是接着说好吧。我跟你说,我带着妹妹,离开了我们的村子,去洛阳投奔未婚夫的那一夜,就很好。那年夏天,我们的母亲死了,而我们的父亲死得更早,为了给母亲治病,我把家里最后的一块稻田卖给了别人,活不下去了。幸亏未婚夫写了信来,让我带上妹妹,去投奔他。接到他的信,我真是欢喜得要命,拿出了压箱底的一块布,给我和妹妹分别做了一套出门的新衣服。新衣服一做好,穿上它们,我和妹妹就出门了。
我们要坐的火车,是后半夜的过路车,所以,入夜之后,我们才从村子里出来,去了镇子上的小火车站。从卖给了别人的那块稻田边上经过的时候,我妹妹,不肯往前走,站在田埂上,不断地喊着母亲,就好像,她只要喊下去,母亲就会从稻田里直起腰来。见她不肯走,我只好再一次对她说:我们的母亲,已经死了。哪知道,我这一说不要紧,我妹妹哭得再也收不住,非要跑进稻田里,自己去找母亲。幸亏,一群萤火虫从稻田里飞过来,停在妹妹的头顶上,不再飞走了,我就干脆对妹妹说:我们的母亲虽然死了,但是,现在,她又变成萤火虫回来看我们了。听我这么说,妹妹想了想,笑了起来。看着她笑,我却哭了,只不过,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我喜欢看见妹妹的笑,她在笑,我就觉得很好。
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好,暂时就到这里了;未婚夫,洛阳,就到这里了。要去洛阳,我们得经过很多小县城,有个小县城,它的名字,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提,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我这一辈子,活成了别的样子。你知道的,那是个没有高铁没有动车的年代,要么是为了错车,要么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坐的绿皮火车动不动就要突然停下来好长时间,那回就是。快到小县城的时候,火车停下了,我也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好多人都从破烂的门窗里爬出去,下了火车,在铁轨边上抽烟、撒尿和活动一下手脚。我的妹妹也爬出去了。等我从车厢里醒过来,不见了她,干脆也跳下火车,沿着铁轨找了好半天,终于在一座铁路桥底下的马路上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死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妹妹的脑子不好用,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所以,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怎么就一个人跑到了铁路桥上,又是怎么从桥上跌下去的。不过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已经活成另外一个样子了:为了把妹妹救活,我没有再去洛阳,而是留在了小县城。为了掏得起治疗费,我把自己给嫁出去了。是的,我把自己给嫁出去了。不嫁不行啊,我实在是掏不出给妹妹治病的钱来呀。也是命啊,那天,妹妹还在昏迷着,医院的医生又来赶我们出院,守在妹妹旁边,我哭也不是,想对着医生们笑又不敢。有个老太太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她儿子?要是我愿意,她就帮我出妹妹的治疗费。糊里糊涂地,我点了头。她又说,口说无凭,我得先跟她儿子过一夜,过了夜,她就出这治疗费。糊里糊涂地,我还是点了头。
糊里糊涂地,我被老太太领到家里,跟他的儿子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叫我改口,叫她妈,我也就改了口,叫她妈,然后,她跟我再一起去医院,掏了妹妹的治疗费。去医院的路上,风很凉,大街小巷我全不认识,就越走越冷。我把两个肩膀抱紧了,看着满街的店招牌,想起了未婚夫,我在想,他会知道我落到了这个地步吗?要是知道我落到这个地步,他会来救我吗?想了想,我就决定,不再想了,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恰好看见了一个修钟表的铺子,还没开门,有个小伙子,就靠在卷闸门上睡觉,旁边还堆着一堆钟表,不用说,这是来早了的伙计。一下子,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在洛阳,我的未婚夫,可能也在受着跟我差不多的苦,那么,就让我受的苦放过他受的苦吧。
在医院楼下,走到两棵夹竹桃中间,我突然想大哭一阵子,我想用大哭一场,来跟我的未婚夫说再见,但是,不管我使了多大的力气,却根本哭不出来——鼻子酸了,喉咙紧了,眼泪快到眼眶里了,可到了最后也还是没哭出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从此以后,直到现在,我都再也没有痛快地哭出来过了。
就算这样,在那小县城里,我也还是有大好时光。比如妹妹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婆家,算是说到做到,妹妹住院花了多少钱,他们就掏了多少钱,妹妹终于醒了,我去接她出院。那个时候,我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妹妹听说我会生一个孩子,本来蹦蹦跳跳的,突然就不再往前走了,凑在我的身边,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她好想被我生一遍,她不想做我的妹妹,反倒想做我的孩子,叫我妈妈。你说,这样的时候,是不是大好时光?
还有,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大好时光。他吃上第一口奶的时候,我疼得要命,可是,心里又甜得要命,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也不知道我欠了谁的债,要还谁的债,但是,我终于可以在我儿子身上还债了。还有儿子学走路的时候,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我这心里,又高兴,又伤感得很,我在想,那些我不认得的路,不认得的楼,现在,总算有一个人,可以从一生下来就帮我来认得它们了。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提起过我的丈夫,这就是问题,这是在说明,我怕他,也怕提起他。可是,我这一辈子,总不能不提起他,对吧?那么,我就大着胆子写写他吧。因为家里祖传下来的做烟花爆竹的手艺,虽说他父亲去世得早,她母亲不光一个人带大了他,而且,还在自己家里开起了做烟花爆竹的小厂子,日子越过越红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吸起了毒,在戒毒所里十进十出,这才怎么也娶不上媳妇的。毒瘾没发,他就什么都还好;毒瘾一发,他就变成了王八蛋。说他是个王八蛋真的抬举了他,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比王八蛋更坏的词了。接着说,只要毒瘾发了,他是见谁就打:打他妈,打我,打我妹妹,也打我儿子。说实话,只要他从戒毒所里被放回来,我们一家人的天都要塌:我挨他的打也就算了,一天到晚,我还要提防着妹妹挨他的打,儿子挨他的打,婆婆挨他的打。所以,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本事,那就是,不管我是不是鼻青脸肿,我却总有办法不叫其他人挨打。我还记得,我婆婆去世之前,快闭眼的时候,哭着对我说,当年她逼迫我,要我嫁给他儿子,是作孽,活该下阎王殿,永世不得超生。我赶紧止住了她,对她说,我埋怨过她,也早就不埋怨她了。她听完,问我能不能再叫她一声妈,我便对她叫了起来:妈,妈,妈。
我没说假话,我是真的没那么埋怨我的婆婆。她死了之后,想起她来的时候,我还经常忍不住想哭一场,只是我哭不出来。我跟你说过,不管我有多想哭——鼻子酸了,喉咙紧了,眼泪已经到了眼眶里了,可是到了最后,我也没能哭出来。
还是接着说我儿子,说大好时光吧!没过几年,实在经不住我丈夫的折腾,我们家里的小厂子终于垮塌了,债主们天天上门要债。我丈夫,打起我来那么狠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债主上门,自己却先跑得远远的,只留下我来跟这些债主打交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债主搬走了家里能够搬走的所有东西,有时候,他们一边把东西搬走,还不忘骂我几句,踹我几脚。有一回,有个债主,刚踹了我一脚,我的儿子,那么小的年纪,那么小的个子,举着一把菜刀就要往债主的腿上砍,我快被他吓死了,一把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那天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我妹妹不见了。我知道,每年夏天一来,妹妹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县城外面的一条小河边去看萤火虫,所以,我就带上儿子去找她,却没找见她。远远地,一片萤火虫从麦田里飞过来,又飞过了河,停在儿子的头顶上,再也不飞走了,儿子喜欢得要命,站在那里,一步都不敢动,又小声地喊我过去,跟他站到一起。我当然要听他的,做贼一样,小心再小心地靠近走过去,生怕惊动了萤火虫。还好,我们没有惊动萤火虫,两个人,站在萤火虫的底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未婚夫背给我听的那首诗,一字一句地,我全都记了起来,再背给儿子听:“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我妹妹,不见了。她不见之前,其实我早就有了预感,因为她怕我的丈夫。我丈夫一回来,她就远远地躲了起来;我丈夫走了,她有时候是从厨房里钻出来,有时候是从床底下钻出来,拽着我的衣服,再对我说:姐,我们走吧,姐,我们走吧。可是,我的儿子在这里,我能走到哪里去呢?突然,我怕她一个人走掉,又去把她抱紧了,威胁她,要听话,不许走,她就对我说,我听话,我不走。可是,她还是不见了。
我怎么能让她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恰好,那段时间,我的丈夫又从戒毒所里被放了出来,就算再不放心,我也不得不把儿子交给他,自己出门去找妹妹。为了找到妹妹,我把县城周围所有的村子镇子都找遍了,然后,我就只好越跑越远,附近的县城也都被我跑遍了,终究还是没有找见她。突然有一天,我想到,我妹妹,会不会跑回我们的老家去了?这念头一起,我简直一分钟都忍不住,撒腿就跑到了火车站,当天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连火车站的方向看都不敢看一眼,当初,要不是火车停在了那里,我这一辈子,怎么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在老家,我还是没有找见妹妹。老家的人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回来,但是,在集镇上,我却看见了我当初的未婚夫。在集镇上,他开的不是修钟表的铺子,他开的是一家酒楼,我经过他的酒楼的时候,一眼便认出了他:下午,客人都散了,他就在酒楼门前的躺椅上睡觉。我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听了他好长时间的鼾声,又想哭,又没哭出来。后来,我咬咬牙,去赶车,向前走了几步,还是跑回来,干脆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脑子里倒是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突然,他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看我,在他开口之前,我慌忙起了身,撒腿就跑,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来。
回去的火车上,看着铁轨两边的稻子又熟了,想起妹妹,想起我到底怎么就走到了现在,我的心里,真是疼得很,根本不知道,更大的疼,就在前头等着我。回去之后,我掏钥匙开门,发现怎么也开不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开门,却是我不认得的人。对方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的丈夫,已经把我们的房子,包括最后剩下的一点点烟花爆竹,全都卖给了他。那么,我的儿子呢?我得说,一下子,我就变成了一头母狼,我掐着对方的脖子,问他,我的儿子呢?对方却说,他也不知道详情,他只是有所耳闻,只听说,我的丈夫,在把房子卖给他的前一天,刚刚把儿子卖给了别人,然后,自己拿着钱,坐上火车走了。
我哪里肯信他的话呢?我还是像一头母狼,推开他,在房子里进进出出,把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可是,越找,心里越疼,越找,我就越觉得对方没有骗我。在儿子平常睡觉的房间里,看见床上的被子仍然卷成了一团,就好像他还睡在里面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不要慌,不要乱,他并不在里面,腿脚还是忍不住,一下子就扑到了床上,抱住卷起来的被子,不要命地亲。当然,我没亲到他,我只是亲了个空。最后,我想起来,我不能在这里耽误下去了,我还要接着去找我的儿子,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出了房子,站在大街上,又不知道去哪里,正好,一辆洒水车开过来,我也没有躲,全身上下,都被浇得透湿透湿的。
也就是打那一天起,我这一辈子,就开始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在小县城里找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知道,我的儿子没有在这里,而是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还有我的妹妹,天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样,我就上路了,这一路走下来,到今天,已经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儿子,我妹妹,我还是没有见到他们的半点影子,但是,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要接着找一天:苏州有他们的消息,我就去苏州;沈阳有他们的消息,我就去沈阳;活不下去了,我就找餐馆打工,找招待所打工,有时候也去工地上打工。不过你肯定不相信,这么多年,只要挣了钱,除了去找儿子,找妹妹,只要多出来一点点钱,我都用它们来买护肤品: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老得太快,要是老得太快了,我怕哪天走在大街上,面对面碰见了,我儿子,我妹妹,他们也认不出我来。
谢谢你,修文老弟,我们有缘在这招待所里相识,你没嫌弃我,叫我这服务员作大姐,既听了我说话,又让我听了你说话,我实在是感谢你,所以,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多,为的是劝你一句:剧本还是要写下去,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就像我,儿子,妹妹,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活一天,那么,我就会再接着找下去。
最后,想来想去,我还是再跟你说一段我现在的大好时光吧。是的,就算是现在,我还是有我的大好时光,只不过,那不在这世上,而是在我睡着了做梦的时候。一做梦,我就去了洛阳,洛阳啊洛阳,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为了找儿子,找妹妹,我去了那么多地方,可是,偏偏就没有去过洛阳,偏偏就只有在梦里才能去洛阳。说起来,梦里的洛阳真是好啊,后半夜,在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街上,月亮大得很,照到哪里都是明晃晃的,我当街站着,等的人迟迟不来,但我有的是耐心,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果然,没等多大一会儿,你看,我儿子也来了,我妹妹也来了,最后来的是我的未婚夫——他一直都没有老,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这不,一边朝我走过来,他一边就给我儿子,给我妹妹,背起了当初在麦苗地里背过的诗:“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修文老弟,再见了。以上,就是我所有的大好时光。

一封回信

艳梅大姐,非常遗憾的是,看到你写给我的信,以及现在给你写下这封信,已经是在一年之后了。如你所知,这些年,我和一条丧家之犬几无区别,每到一地都想安营扎寨,可是,无一例外,最后的结果,都是我被扫地出门。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住进新的招待所之后,除了从中掏出几件换洗衣服,你放了信的那只行李箱,大多数时候我连动都懒得动一下。今天也是凑巧,我又来到了一个过去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住进了一家经济型酒店,刚一进房门,行李箱就散了架,皮开肉绽之后,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我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它,这才看见了你写给我的信。
关于你所说的那部剧,《大好时光》,早就跟我没了关系,不光它,在我与你相别之后,《古都魅影》《庞统外传》《媳妇的万水千山》,这好几个项目都看似与我有了关系,最后还是没了关系。但是,请你放心,我还会写下去,就像你还会接着把你的儿子和妹妹找下去。这封信,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寄到你的手上,多半是不会了,你只怕早已又上路了,尽管如此,读完你的信,我还是决定写一封信,告诉你,一年下来,虽说度日如年,犄角旮旯里,我还是见识了为数不少的大好时光。这些大好时光,如果我写下来寄给你,被你看到,也许,在长路上,它们也可以勉强算作你总是背起来的那首莱蒙托夫的诗?如果你收不到,这封信注定只能腐烂于虚无,那些大好时光也终究被我写下过,就像你这个人,火车上来去,餐馆招待所里栖身,可是,你也终究被一个人写下过,你说对吗?
大好的事情,多半都在草芥莽棘之中——四川德阳,大雨里,我看了一整天的落凤坡,晚上,找到一个小镇子落脚,太饿了,我便去镇上唯一的肯德基里买了三个汉堡包,一出门,当街站着便开始了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再吃一个,到了第三个,才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就打算将它扔进街边的垃圾箱,哪知道,一个老太太,突然上前,一把抢过了那个没吃完的汉堡包,手捧着天大的宝贝一般,往前跑,我还未及反应过来,她却摔倒在了地上。我追过去,发现她哪怕栽倒在地上,那个没吃完的汉堡包也被她紧紧地护住了。我上前去搀她起来,她却当作是我又要将那个汉堡包抢回去,怎么都不肯起来,就坐在一地的泥泞里步步后退。我简直花费了无数的口舌,才将她搀扶起来,又目送着她从大雨里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雾气却大得很,我要去赶最早的一班车,出了旅馆,却一眼见到了昨夜里的老太太,显然,她一直在等我。见到我,她从雾气里奔过来,一把抓住了我,嘴巴里一直在嗯嗯啊啊地说着话,我却听不出一句完整的——其实,到了这时候,我也差不多清楚了,这老太太,是精神出了问题,但是,她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抓住我的手,是让我跟她走。于是,我就跟她走。雾气里,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来到一户人家前,老太太率先推开门,再要我进去。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进去了,当头却看见,屋子正当中的一张长条桌上,供着一个男孩子的遗像,遗像之下,还放着昨夜里那个我没有吃完的汉堡包。
遗像和汉堡包却不是重点,重点在后院。老太太一直没放开我的手,拉着我,来到了荒草足有半人高的后院里,然而,荒草丛里,却有一棵正在开花的木芙蓉,那些芙蓉花,有红有白,既像是被雾气,又像是被人间的泪水打湿了。我听说,芙蓉花一日三变,情不自禁地就走上前,紧贴着它们去看,果然,好几朵花正在迅疾地变幻着颜色,一转眼,便已是朝朝暮暮。我回过头去看老太太,老太太却在继续指点着芙蓉花,就像指点着一道盛宴,她是让我再接着看花,我便听她的,接着看。看着看着,再去环顾荒草、仅剩的半截土墙和快要倾塌的房屋,举目之处,如此荒寒,芙蓉花却又如此执拗地抵抗着这荒寒,某种近似于哭泣之感便涌上了心头。可是,艳梅大姐,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也和你一样哭不出来,只好哽咽着,将芙蓉花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当我再次回头,这才看见老太太笑了,见她笑了,我也笑了。
下一桩大好的事,还是跟花有关,地方却已换到了黄河边。如你所知,我的剧本写来写去,无一不是没了下文,这时候,恰好听说一个朋友在黄河边策划一场大型实景演出,我便想去看看有没有糊口的机会,于是,不远千里地,我找上了门去——坐了火车,换了汽车,之后又换上了黄河里的轮渡,下了轮渡,我还要步行二十多公里路,才能赶到一个集镇上去见到我的朋友。这一天,天黑得早,我从渡口上出来,沿着黄河的南岸往前走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身边的田野上,作物们已经被收割殆尽,我蹲在田埂上,借着最后的天光,对着田野上残留的根茬辨认了好半天,始终也没有认清楚,那些被收割的作物到底是什么。
此处的黄河,其实并不宽阔,在许多地段,只能用狭窄来形容,原因是,我看似走在岸边,实际上,我是走在干涸了的河滩上,因此,也就格外地艰困:四下里都是河水退去之后留下的沟沟壑壑,每往前走几步,我便要跌落在其中,一时半会儿都爬不出来;更何况,时在寒冬腊月,北风一起,星星就消隐不见了,黄河上,河滩上,旷野上,全都被无边的漆黑给笼罩住了。好在是,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夜幕里,凭空多出了一道雪亮的光束,游弋了几下,再越过黄河,直直地落定在我身前,由此,沟沟壑壑全都被我看见了。我不明所以,看向黄河对岸,这才发现,夜幕里站着一个只能勉强看清身形的男人,他的头顶上,顶着一盏矿灯,我身前的光束,就来自黄河对岸的这盏矿灯。
我顿时明白过来,虽说岸分南北,我却有了同路人,凭借那雪亮之光,我赶紧向前狂奔了几步,同路人这才将那束光收回去,再照亮自己要走的路。之后,大风里,我当然忍不住嘶吼出了几句感谢他的话,他似乎应了一声,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如此,我们两个,便各自顶着北风向前走,那一束雪亮之光,时而照亮南岸的河滩,时而照亮北岸的河滩,时而,它又长久地停留在河面上,我们两个,都清晰地看见了夜晚里流淌的黄河——就像刚刚打下了河山的君王,唯有继续泥沙俱下,沉默着去开疆拓土,所有的春花秋月才能长治久安。
突然,就在我的身前,那束对岸里探照过来的光,跳跃了几下,对准一个所在,再不动弹。我便循着那束光看过去,却原来,一株蜡梅,好似拦路的刀客,定定地站在我的正前方。我难以置信,同路人也难以置信,所以,那束光长久地停止不动,我便靠近了这株蜡梅。它跟我差不多高,开满了黄白相间的花,虬枝林立,一根根伸向了夜空;我去抚摸了一朵花,那朵凝结着冰碴的花,竟像小石子一般地硬,再看其他的花,朵朵如此,朵朵都像是刀客的儿子,早早便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和一条路走到黑。这时候,对岸的人终于开口了,他大声地嘶吼着问我,眼前是不是蜡梅?我连声说是,他便又问我,花瓣是什么样子的?花色是什么样子的?我便一一告诉他了,没想到,他竟然大为开怀,隔着风,隔着黄河,我也看见他雀跃了起来,转而又哈哈大笑,笑完了,站在原地里,他竟扯着嗓子唱起了歌:“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爬山越岭找你来,啊格呀呀呆……”
歌词里尽管没有一句梅花,但是,彼岸的狂喜还是确切地传到了此岸,我原本也想问他何以至此,难道说,这株蜡梅是什么稀世珍品?而且,它正好是他有此一行的使命?想了想,终究没有问,也许,他和它,都没有使命,都仅仅只是遇见,遇见了,正所谓,一壶浊酒尽余欢,那么,一株蜡梅,尽了余欢,消除了他在长夜苦旅上的胸中块垒,又有何不可呢?我再去看那株蜡梅,北风越猛烈,虬枝和花朵便越加坚硬,就好似整个人间大地越来越骄傲的心。黄河,旷野,夜幕,两个隔岸呼应的人,一棵越来越骄傲的心,莫不是,造物之主缔造出如此机缘,为的是,他也要在这犄角旮旯里度过他的大好时光?
不说花了,接下来,让我们说一说包子,对,就是包子,肉包子素包子的包子。倒春寒的时候,家人生病了,住进了北京的医院,我便赶到了北京去陪护。因为正在进行的《古都魅影》的投资人突然被抓,项目戛然而止,我又颗粒无收,只好终日冒着大雪在北京城里奔走,妄图找到相熟的人,再借回一点可以支撑一阵的住院费。但是,我的奔走收效甚微,半个月过去了,我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送到旧货市场里卖掉了,接下来的住院费还是迟迟都凑不够。
如此,我便难免心如死灰。医院的对面,是一座寺庙,这寺庙,传说是当年一位早期革命领袖的灵柩长期安置之地,因此,寺门口遍植了松柏。心如死灰的时候,我便在这松树柏树底下呆坐上好半天,实在挨不住冻了,我才会硬着头皮回到医院里去。这一天,恰好天降大雪,我又在一棵松树底下呆坐,枝杈上,一只鸟窝几乎被雪覆盖,又被风吹得破烂不堪,所以,有两只鸟,只好不断地飞来飞去,衔来各种微小的杂物,用以将鸟窝勉力支撑住。反正无所事事,一下午,我便仰起头看着两只鸟来来回回,又看着它们竹篮打水。这时候,突然,从我对面的大雪里跑来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抓住我,再叫嚷着,让我千万不要想不开。
我定睛去看对方,发现对方显然不好惹:短粗黑壮,一脸的络腮胡,犹如黑旋风再世。几乎是愤怒地,他一边拽走我,一边声色俱厉地呵斥着我,我听了好半天,终于弄清楚了他何以如此待我——我之仰头张望,被他当作了在松树底下琢磨上吊寻死的地方。我当然要跟他争辩清楚,自己全无寻死之念,结果,他似乎是更加被我激怒了,嗤笑着告诉我,我骗不了他,像我这样在松树底下寻死的人,这些年,他不知道已经见过了多少个。这样,我就被他拖拽着,冒着雪,走过了寺庙,走过了一条寿衣店和医疗器材店林立的小街,再转入一条遍布了小吃铺子的巷子里。巷子头上第三家,包子铺的门口,对方站定了,再冷声勒令我也不许朝前走,如此,我只好原地站住,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对视了一会儿,他却又笑了起来,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跟我说起了他为何非要强迫我来这里的原委。
好吧,我来说谜底。拖拽我前来此处的人,其实不是别人,而是医院里的护工,这护工,几年前带着孩子到北京治病,孩子没有治好,死了,为了还上给孩子治病欠下的债,他干脆留在这医院里当了护工。许多时候,他都活不下去,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来这包子铺,有时候他会吃上几个包子,更多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看着伙计们和面、揉面、擀面,看着他们做馅、包馅、捏褶,再看着他们将做好的包子放进蒸笼。他最喜欢的,就是看见包子被蒸熟了的时候,蒸笼盖一掀开,热气腾地冲出来——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打开了,包子们却不是孙悟空,一个个,乖得像听话的孩子,全都不哭,全都不闹——到了这时候,在一阵高过一阵的热气里,想到伙计们受过的苦,再想到自己受过的苦,全都有可能变成热气里的包子,是的,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这日子还可以过下去,这日子里除了苦,还有包子。
我听了他的话,一下午,我们就站在包子铺的门口看包子。伙计们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乃至买包子的熟客们也早已见怪不怪,我们两个,如入无人之境,在越来越密集的风雪里,要么站着,要么蹲着,看着包子一个个被做成,又看着它们被蒸熟。有时候,风一大,热气在半空里遇见雪幕的阻挡,掉头而下,扑上了我的脸,我的脸便瞬间变得湿漉漉的,一下子,像是灌满了清水的堰塘,又像是刚刚问过道的童子,不知道被什么充满了,但是我知道,我的全身上下,被充满了。随即,眼睛也是一酸,我便开始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哭泣,最后还是没有,那是因为,一边等待,我又一边分明觉得,别有一股蛮力在拉扯着我,想了一会儿,我想清楚了,这蛮力,其实是从天而降的美:包子是美的,风雪是美的,伙计们是美的,一脸络腮胡的黑旋风,也是美的。
——说起来,这就是过去一年中我最后的大好时光了。
其后,熟悉的生涯卷土重来:兴致勃勃地上门,唾沫星子横飞地阐述,直到最后,门被关上,人被推出来,弯腰,低头,捡起散落了一地的剧本梗概和大纲,重新活成了街头上的一只丧家之犬。对了,中间还夹杂着无数挖空了心思的逢迎和暗无天日的被关禁闭。说到被关禁闭,我们初识之时,你便目睹,但是,其中的坑洼和深渊,且让我细细说给你听:招待所也好,经济型酒店也罢,反正我也没住过比它们更好的地方,它们要么坐落在深山里和小镇上,要么就在北京的郊区,一入此地深似海,自此之后,便是画地为牢——掀开窗帘向外看,风在动,树在动,小虫子在动,全世界都在动,而唯有我是不动的。
且让我以最近的一次被关禁闭为例吧。河南信阳的一座深山里,我又被关进了一家小招待所里写剧本。小招待所里,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大姐,隔天来一次,来一次,为我做好两天的饭,等她走了,满山里,便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所在的这座深山,早在民国时期,便修建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别墅,而今早已荒废,全都化作了断垣残壁。到了晚上,小招待所又总是停电,这时候再去看向窗外,那些荒废的别墅,几乎每一幢每一处都是鬼影幢幢,如果再起一点风,这里的墙倒下一截,那里的檐瓦掉下一片,心惊肉跳便要纷至沓来。但这还没有完,挨不过寒凉的野猫和果子狸也不知从哪里闯进了招待所,再顺着楼梯往上,一步步逼近了房间,隔着房门听过去,就好像,刚刚画完皮的鬼魂已经盯紧了我,靠近了我,接下来,它还要吃掉我。
怎么办呢?好吧,既然没有电,那我就只好自己给自己发电——几乎每天晚上,当野猫和果子狸的爪子开始抓挠我的房门,我便干脆开了门,先将它们吓得逃散开去,然后,我下了楼,出了招待所,来到了断垣残壁的中间,一处处的,厢房和地下室,天井和雕花床,它们全都被我一一目睹,又一一亲历,最后,当我确信,我所踏足之处,既没有树精也没有狐妖的时候,也是胆大包天,我竟横生了失落,恨不得它们马上现身,好与我共度这长夜良宵。既然如此,那我就继续在这满山里狂奔下去吧:松树林里,松果扑簌而落,一颗一颗被我踩在脚下,而它们又在不断向前伸展,就好像,这是一条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命定之路;荆棘丛中,偏偏有花朵的香气传来,一时之间,我往往不知如何是好,是该将那荆棘拨开,冲杀出去,还是就此埋首在花香之前,沉醉不知归路?最后,在水库边上,天快亮了,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栾树和枫树,深潭和远山,荒凉下去的,正在生长的,它们终于无处藏身,全都大白于天下,我便哽咽着问自己:不是沾染,不是攫取,仅仅只是看见——是啊,仅仅只是看见,是不是也说明,在这穷尽了自己的长夜之后,我终于迎来了些微的、惨淡的一丁点胜利?
我想是的。艳梅大姐,我想我的手里的确攥紧着一丁点胜利,所以,我才又拎着那口行李箱,奔赴了此刻的所在,就好像你对我说起过的,只要你还在这世上活一天,你儿子,你妹妹,你便要在这世上找他们一天。而我却爱莫能助,许多时候,我和你,你和别人,我们唯一的匹配,不过是我们活在同一个尘世上,而后相逢,而后走散,但是,无论如何,走下去,你总归会如同我一般,遇见雾气中的老太太,再遇见夜晚里的蜡梅和包子铺前的黑旋风,到了那时,你叫他们大好时光,他们便是大好时光。
最后,和你一样,我也要跟你说起一段梦境里的大好时光,不不不,实际上,那大好时光,已经从梦境里破门而出,来到了梦境之外——很长时间了,只要做梦,我就会变成包子铺里的伙计。外面弥散着风雪,铺子里的我却置若罔闻,只顾着和面、揉面、擀面,再做馅、包馅、捏褶,之后,我便安静地等待着蒸笼盖被掀开的时候。过了一会儿,时间到了,蒸笼盖掀开,热气腾地冲出来,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打开了,包子们却不是孙悟空,一个个,乖得像听话的孩子,全都不哭,全都不闹——到了这时候,我便哭了,而且,哭着哭着,我就醒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哪怕醒了,我也还在哭。是的,这么长时间以后,当我的手里终于攥紧了些微的、惨淡的一丁点胜利之后,我又学会了哭,有时候,当哭泣袭来,我也想起了你。不知道你身在哪里,但是,此刻正在向你靠近的,除了硬生生砸过来的苦,也许,还有包子铺门前的哭?

艳梅大姐,再见了。以上,就是我一定要写给你看的大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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