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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李霞)

    从没去过这么多村子。也未曾想到对一个人若细细探究,就自然要关联到多个村子。人是社会人这个属性,注定在一个人消失后,不会彻底了无踪影、只剩传说。像贴着土地生长的庄稼,这茬没了,另一茬在长。即使彻底荒芜,作为土地本身,与别处土地相连的事实,也永远不会被单独分割、孤立出来。
    也作为一个人的家族血脉,注定脱离不了与土地的瓜葛,休养生息,有他的根在。
    王尽美家族血脉的根,与莒北那片土地相连。庙后、张仙、辉沟子、东云门、李家北杏、北杏……这些村名,我不知道已存在了多少年。村庄样子会改变,随着岁月的流逝,凋敝或者兴盛,但村名不会被轻易改变。即使某种原因流失,村名也还会刻在脑海里。“老家”。亘古的土地。有谁会没有“老家”。
    并且,一个人若有他特别的一生,又特别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乡村度过,可不可以说,当他在外乡,回头看给予自己容身的那片较为集中的土地,会统称它们为广义上的“老家”?比如王尽美与他的莒北那片土地。
    祖籍后张仙村,于爷爷辈上迁至北杏;庙后村,其妻子李五妹的娘家;辉沟子,外祖母家所在地;李家北杏、东云门,分别为他陪读时塾师、私塾老师赵锡瑶和张玉生的村乡。
    还有与其他亲友间往来交集的几处莒北村落。
王尽美1925年去世。至今已近百年。近百年时间的世事演进,这座或那座村庄,已不只单单模样的改变。依然卧在阔达天地间的它们,已是经过了或东西或南北位置迁移后的状貌。在1959年。缘于墙夼水库开建。面积跨诸城和五莲两地。牵扯的莒北多个村庄,也自然两地都有。不用说,为大容量库区。
主库区再伸延出多片湖泽。
    这样的结果,若站在库区所在地俯瞰四围、若坐车前往莒北某个村庄,会被一片片蓝色水光吸引。像南国的水泽之乡。在旧时,它也有水乡划船渡河的岁月。李家北杏村南,就曾为渡口,需到对面村子,就会有咿呀作响的船只出现在水面。
    李家北杏没有被迁移。没有迁移的李家北杏,幸运地保留了一座百年老宅。赵锡瑶,老宅最初的主人。北杏“见山堂”塾师——王尽美给一地主家孩子当陪读时的老师。从李家北杏到北杏几里地的往返,赵锡瑶骑着毛驴嗒嗒行过。后来在枳沟开办油坊,做起油坊生意,毛驴又载着他,嗒嗒行走在相距十几里地的两乡之间。妻子去世。续弦。多子。生意不得不做。也因此丢了性命。一日,在北杏南岭一个三岔路口,他被大风吹低的树枝刮落驴背,当即站立不起。不久辞世。时年77岁。
    我们从北杏去李家北杏,需过一三岔路口。不敢推断就是彼时的路口。百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长,是因为宅第依在,没有随时事变迁湮没。不短,是因为从那座宅院走出的后辈人,有的已散落他乡经年,不再回来,唯剩了“故土”这个符号留在内心。
    而“故土”,在日夜厮守了多少代人相继逝掉多少代人之后,又将会有一代人在渐行渐离。伴随的,终还会有他们所历经的过往。过往即历史。在他们那里,某段过往一旦被打捞,历史会一截一截串接在时间的长河中,给后一代人望见来路清晰的迁延。它真实可触。因为当事人就在身边。
    95岁的李善周。我们三次去李家北杏,三次皆见他家大门四亮大敞,他背倚一门扇而坐。屁股下的小板凳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看上去他就像屈膝蹲蹴在那儿。两步远的东首,就是那座百年老宅。曾作为一抗日武装司令部使用42天。同为莒北人、五莲汪湖镇的莫正民为司令员,王尽美之子王乃征在该部协助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教村民学唱歌曲。当时十三四岁的李善周,清清楚楚记得这些。面对我们,他信口道出四句歌词:请看大苏联,学会建共产,没有土匪没有穷汉,请过太平年。
    那时腾出房子的赵家人,借住在李善周家。而李善周家原来的位置在如今房子的后面。他说原来的房子皆用石头和麦秸垒建,用不了多少年。早就塌了。赵家是当时的大户人家,二进院,房屋打造得结实。但在赵锡瑶1934年77岁去世、他的第七子接手老屋后,房子也还是大费力气进行了修整。现在看到的,除一面外墙保留原貌,其他窗台以上皆非彼时之容。
    非彼时之容的房子终究也还是独自寂寞着了。且颓败。近乎稍有风吹草动,再无力支撑。后代的后代们生活工作在外,另觅居所,有什么理由再回去原点固守?
    没事就坐在大门口的李善周,喜欢面东而坐。是寂寞老宅的陪伴者。几年前老伴去世,同老宅一样,他也是独自寂寞着了。宁肯寂寞,他也不愿到儿女家住,失了自由。8岁就开始放牛、不识一个字的他,不妨碍往事的历历在目。他在我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村里啥时来了鬼子、老莫组织的抗日武装游击队在哪活动、后来他为何去东北、从东北回来又到了哪、在哪让鬼子拿了去、拿到了何地后最终又回来……他不说“抓”,一口一个“拿”,也不说“莫正民”,一口一个“老莫”,好像“拿”和“老莫”顺口的同时,更能体现他对家乡人莫司令的熟悉程度——只有称呼老莫才不见外。
    我们要走,他不得不停下滔滔不绝的话语。也瞬间眼神闪过一丝落寞,嘴巴嗫嚅了下,站起来送我们。他耳朵不聋,背稍驼,走路依然风风火火的架势。如此,怕他不小心磕倒。毕竟岁数在那。他家进出堂屋有个不算很低的门槛,之前看他迈进迈出慢不下来,曾不无担心提醒。
    这般年龄的老人在乡村尚不少见。先前在窑头村,偶遇一位老妪,着老旧的青布大襟褂,拄杖从家蹒跚走出。眼神浑浊,皮肤黧黑,脸面皱纹沟壑纵横。问年龄,99岁。这样饱经风霜的老人,极易让人联想到父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父辈。都同样从艰苦年代一路走来。让人搭一眼上去,会觑见历史的活雕塑般,觑得见时间的纵深处。几块木条做成的栅栏门几近朽腐,门两边用石头和泥巴垒砌的院墙,只半人高,也已坍塌荒败,少了院墙的模样,像座塌陷的土石堆。尽管如此,土石陈旧的黄褐色,显露无疑着时间的附着。长年累月。因而它看起来也像座雕塑。连接历史的无声的雕塑。
    如李善周,如老妪,这些一辈子土里刨食的村里老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也受生活条件所限,只能有啥吃啥和节俭穿戴。亦不懂什么养生保健,甚至让别人捏一把汗的他们出来进去的走路安全,都少了在意。有一份能量就不藏着半份地释放。随遇而安。他们得以长寿,或许这些因素在内。
    我们采访跟王尽美有关的家族历史,离不了对这些老人的寻访。年代久远,钩沉不易。即使90多岁的老人,也与王尽美时期隔了一代。况且王尽美去世时年仅27岁。很多资料,只能线索人里再寻线索人,从多人提供的内容中筛选、串接。如是,每打听到与之相关的人,特别是高龄老人,免不了兴奋和有所期待。兴奋和期待,还因为如前所述,迁延的历史,我们这代人从他们那里,可以望见某些清晰的来路。他们领我们通向曾经鲜活的旧日。
    杨家洼村张崇秀老人又算一位。
    她93岁。
    从她那里,我们得以靠近了另位老人。她活到97岁。一生不易。
    在《王尽美传》中,有这样一段话:王尽美姑姑家有一个表姐,比他大一岁,小时候曾在王尽美家住过几年,和王尽美做伴。两人感情深厚,胜似一母同胞。因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表姐不能上学读书。每次在姑姑家留宿,王尽美都教表姐识字、写字,还把一些外界的新鲜事讲给她听,让这个普通农家女子接受了一定的文化,明白了许多事理……
    文中提到的表姐,名叫郑明淑。1993年去世,活了97岁。
    93岁的张崇秀,是郑明淑四妹的女儿。姐妹五个,郑明淑为长。在张崇秀胞弟的家中墙上,我们曾见过三张照片,三张照片同在一个镜框里。两张小的覆粘在一张大照片上。为姐妹三个。其中包括张崇秀姐弟俩的母亲。底层大约6英寸的大照片,是郑明淑全身像。年轻的模样。面孔柔和清丽,裹腿,小脚,大襟褂,双手覆双腿之上,中规中矩坐在一张高脚木凳上。
    对这张照片的出现,我们始料未及。
    在此之前,有关史料里只有她一张老年照片。以为是留下的唯一一张。
    生逢乱世。身为一普通的农家女子,在那个时代能留下影像,弥足珍贵。猜测为王尽美所拍。有一年他回家,曾带回一架相机给家人拍照。他跟表姐青梅竹马,到大,都不曾断了情谊。后来王尽美还送给表姐两样东西,一为粗毛制作的一床毯子,一为铝饭盒。毯子是他去苏俄开会时朋友所送;铝饭盒是他在山海关铁路桥梁厂时吃饭所用。表姐很珍惜。经历了战乱,灾荒,都未曾丢失、损坏。作为王尽美英雄的化身,她一直精心收藏。
    王尽美去世十几年后,新中国成立,表姐郑明淑把它们捐献了出来。如今,作为一级文物收藏在青岛市博物馆。
    这可能是表姐一生中做出的最沉重、也是最欣慰的事了。她18岁出嫁。夫婿臧宝桢,为一学校教员。符合了她读书人的觅寻。可惜缘悭命蹇,只三年,丈夫病故。亦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她从此寡居孤寂一生。寡居孤寂的她,后来给大队饲喂牲口,并住在那里。再后来,村里规划改造,大队为照顾五保户,统一盖了一排房子,每户两间,独门独院。
    独门独院的两间老房子,现在尚还保留。离张崇秀家仅一街之隔。她60多岁的儿子在前面带路,拿钥匙,打开那两扇低矮的简陋木门。张崇秀和名叫臧家高的儿子,他们曾一度照顾郑明淑。
   11月末,没有任何人气的屋里,寒凉清寂。昏暗的墙壁上,挂有张崇秀一张大约七八英寸的大照片。或许送走郑明淑后,她于此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或许她以照片方式,来守护从此的一屋空寂,不至太过冷凄。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物是人不再的屋子,将如流的时节拉长,让所留物什,定格在时间一头,就在一头里凝固着了:上世纪80年代一个写有“代乳粉”的硬壳筒儿、盛线香的瘦高木筒儿、装针头线脑的木方盒儿……那些针、线等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夹带着灰尘的积渍,都一同停驻在了时间一头。
    还有那本书。在墙角高高的箱柜上方。郑明淑惯读佛经。每日必固定时间敲磬念经,一直到终老。以为是经书,踩凳取下。灰尘已覆满,不见书貌。放凳上,弯腰凑近用力吹一下,露出“算术”两字。小字标注:小学五年级下册。1971年出版。郑明淑曾有几年抚养过三妹的女儿。应是那时之物。
    所未知的,还有后来我们去与杨家洼相隔十几里外的枳沟,意外得知的另件事情。枳沟四村,郑跃德,王尽美姑姑的第四代后人。在他家里,悬挂着“恩重如山”四个大字的书法条幅。王乃征写给表弟——郑跃德父亲郑焕昭惠存的。旁注:杨家洼臧家郑氏表姑代母抚养我弟兄成长立下不朽功勋。王乃征王乃恩遥拜。
    字写于2005年。当时王乃征87岁。
    王尽美妻子晚王尽美几载也去世时,王乃征王乃恩尚幼学之年。郑明淑嗟叹各自命道多舛之余,去到他们身边,倾己之力,扶帮小兄弟俩长大。郑明淑于王尽美、乃征乃恩于郑明淑,彼此之间,均存没齿难忘的情谊。
    住过的屋子,屋子里的一切;条幅上的字,运笔条幅的人。这让一张张幕后不曾清晰的脸,切切实实现出面前,也现出大历史背景下,切切实实赋予每个人的生活的不堪。一个个个人史组成社会大历史。“在大历史的缝隙里找到个人史,好像在一堵古城墙的砖石缝里找到活生生的野菊花。”
    “野菊花”。这泼洒又劲韧的“野菊花”。这温暖又让人感动的“野菊花”。
    在杨家洼,我们见到张崇秀时,她盘腿坐在炕上。没事就炕上坐,是她这个年龄的老太太通常之举。尤其冬天。烧炕炉子、炕上暖和是其一,除此,仿若光阴对于此时的她们,只有如此,才会无限放大人生末尾那样一种清寂时分的降临。
    对于我们的拜访,她显然很高兴,但并不多问什么,只忙不迭用手拍打着炕席让我们坐,好像我们只是她不常见的老邻居。从我们坐下到离开,近一小时,她始终精力不减,不曾歪歪身子倚靠会儿,就那样端端地盘着腿,跟我们一来二去地说着话。称郑明淑“大姨”的她,提起往事,有些俨然已模糊。毕竟向她问询的很多事,年代相隔太久远。王尽美去世的第二年,她方出生。带给她深刻记忆的,是幼时母亲常带她去北杏看望老姥姥。老姥姥,即王尽美的母亲。还有一次照相经历。王尽美去世后有一年,青岛市有关部门带着相机,专门到北杏给王尽美家人拍照。包括她和大姨郑明淑。
    没有见过表叔王尽美、又不识字的她,对王尽美的了解来自郑明淑,来自任何知晓的她身旁的人。而在她这里,她又有她的一番世界启开在我们面前。于此,望见了她手指的方向的同时,也真真切切识认了她。一个生于民国十五年、朴实蔼慈的老人。她将我们问询的人,回应时一律冠以“你谁谁谁”——“你三舅”、“你四姥爷”“你大嬷嬷”……面前的我们,都等同了她的儿女。偶尔颠三倒四说错了一个地名,待我们纠正给她,她立时羞涩地扑哧一下笑出声,像个灿烂无掩的女孩儿。
    究竟年事已高,久了,话头略显不济。不再忍心打扰。告辞,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来去匆匆。心底恻恻着不安起来。
    去见张崇秀,得以同村臧家玉的介绍。他也始终陪伴着我们,饶有兴致地参与话题。他是郑明淑堂孙,73岁。村里规划前他们两家曾东西墙为邻。也曾照顾过郑明淑。极热情待人的两口子。世事有时就这样巧妙,后来我们第二次去他家,他老伴朗声朗气说,今天我们回俺老汉(老父亲)家了,他拿出照片给我们看,说采访王尽美老事的人给照的。一猜就是你们……
    没想到李家北杏的李善周就是她父亲。
    他们串接在一根寻访的线上。
何止他们,每个人,和人身在其中的世事,都在历史的潮涌中,一环一环被推动,相互勾连。比如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抑或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还或者从过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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