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丨行旅图

【1】刘基故居

山中弄琴的老者，年轻时

用书法练武功，教一群人互相殴打

让打败的人去荒漠当流寇

让打赢的人去京城建国

然后他一个人，悄悄回到深山隐居

推演八百年人间秘史

其实坐在金殿的那个人，才是最孤独的

兄弟都没了，连婆娘也不可靠

只有一把宝剑插进墙壁

半夜里突然像风中的秋蝉一样鸣叫

而我今日来访，心有私欲，风水不安

他是否曾有预料？

【2】安福寺

我去拜访一座古庙，云深，崖陡

小路上有野兽的痕迹

山外，九朵莲花正徐徐盛开

菩萨一个人在山中捣药

吱呀一声，庙门轻启

小师傅月亮一样的脸庞升上来

而尘世的身子却矮下去

像天空下一个没长大的婴孩

菩萨，请递给我一只手

让我爬过那个湿漉漉的门坎

如果赐我一粒丹药则更好，让我

昏厥、失忆，把猛虎的一生记起来

这只不可一世的猛虎呵

驮着经书上山，抱着宝塔飞过深涧

为了悔悟，它咽下了那些咆哮

安静地卧在你脚下

【3】去冈仁波齐

树林稀疏，它们留在村子周围

羊群为祭祀和生育痛亡

尘土里的孩子，眼神迷茫

一去不回头的康荷尔姑娘

嫁给了远方瞎眼的刺塔少爷

村里剩下来的人，都老弱病残了

亲人啊，你们要好好活着

佛爷会照应你们，即使人间都融化了

雪山也会还回你们一缕银光

一匹瘦马倒在路边

腐烂的车轮飞下山冈

磕长头的人，被路面吸住

像抱着大地紧紧不放的顽徒

死去的人抬上悬崖

鹰隼接引他的灵魂回到了天堂

皮袍里的孩子慢慢长大

扎达寺里金光闪闪的上师啊

正等着他到来，此时只有雪莲和酥油

只有拉萨的金顶

才配得上他干净温暖的手指

【4】古格王城

一千三百年了，就这样等

象泉河边，断壁，石窟，失神的牧人

荒凉的宫廷之上，云影幢幢

我想让自己的鬼魂

一直守着这座空空的王城

欢喜时，就站在高处远眺

伤心时，就一个人嚎啕大哭

当落日轰隆隆滚过头顶

我的王呵，你归来的仪仗

像雷霆一样铺满天空

【5】在塞罕坝草原看星空

在草原上大步奔走

有时候，可以一步迈入天空

成为一颗星星

星星的家里，住着众多的神

他们簇拥在银河两岸

如同尘世里的人群

我今夜无眠，我今夜

被天堂的汁液充满，被星光照亮

我们彼此用翅膀相触

彼此抵近窗前，换下额头的烛火

你迎出屋门的时候

我已经融入天空，我的星座

在织女星附近

银河的波浪，一直触到我的指尖

我今夜来自苍狼山，一座敖包

如果它也是一个星座

谢谢，这个深渊一样的夜晚

请让我始终围绕在你身边

请让我无论用着谁的名字，都能

找到自己的位置，敞开窗口

在神的家园里

随时亮出自己甜蜜的灯盏

【6】江尾海头

海湾外的浪脊上，暂时无人骑行

长江里的落日一片昏黄

风声从鹅鼻嘴的外面吹进来

把准备入海的潮头推得倒卷如飞

鸥鸟在滩头鸣叫，钢索桥

是悬空的，它用虹霓的梦想

做成了一道斜坡

让风筝、羽毛和空想者的头颅

在那里滑翔

只有装满沙石的滚装船，突然充满了

重量，它不改变航道

一直在漩涡里打转

并且把倾斜的水面变成了耸立的墙

我摸到的碑石可以勒字

潮湿的、腥咸的、分裂的字

东坡居士，徐霞客，还有许多人

都淤集在这，今夜明月清白

江风渔火，都有可以彼此眺望的世界

【7】去赵国

赶了好远的路，我才走到

马姓的源头，从古燕国

到赵国，我经历了爬行和学步

也经历了黥刑和裂刑

我打着一面黑旗，用尽平生所学

与城头上博学的赵卒交流

我试图从中认出故乡人熟悉的面孔

和埋在他们心底无声的风雷

他们耳底生硝烟，眼中有热泪

似乎特别忌讳砍头和诉说

也忌讳纸上谈兵的祖国

因为城墙太高

他们从没有想过要乘夜逃走

反倒是我的祖先突然感觉羞愧无状

率先逃到了乡下去隐姓埋名

我是和祖宗一起消失的

这苍茫的人间啊，一下子变成了

二千年苦命的长途

它让我一个人奔走轮回

也让我一个人疼痛嚎哭，直到我

慢慢地变成了尘土和雾霾

把整个世界都涂抹得面目全非

才在今天突然停下来：今天是公元

2016年11月12日，霾尘太重

对面不见人，暗中窃窃私语的

都是古赵国千锤百炼的亡魂

【8】漳河水

河伯在漳河的波浪上

与西门大官人稽首相见

两个人在回忆里

看见了彼此辽阔的水面

也看见了两岸贫困的人民

只有嫁做人妇的少女

仍然在罪恶的人间活得干净耐心

施巫者坐在岁月的漩涡上

向着滔滔不息的河水

丟下一片空旷的田野和嫁衣

人群是鲜艳的但他们没有内容

城市是拥挤的，到处飘满了幽灵

我在乡下一个人忙于问路和转世

从不打听失踪者的去处

先生写在纸上的文字，总是让

开蒙的孩子心里阴影重重

但这个意味深长的传说

却特别适合有公仆之心的人

来这里想象公正、清廉和道德的事情

并在失意的仕途上，让青山埋骨

或者慢慢学会“进而杀人

退而求佛”的隐逸学之理

【9】铜雀台

我被时光钉住，全身扭动

而铜雀台上的枯木，正长出新叶

像我在生死的路上获得的真理

它绿油油的，透着幽暗的光

“如同一种劳动的放荡—— 

在我们的血液里翻滚”

穿皂衣的美女和穿素缟的美女

基本上已经放弃莲步

她们早早学会了在空中飞舞

那些旌旗所庇护的头盔

璎珞上的反光和沉默的眼睛

都是伤感的，在无声的故事里

它们所充任的角色，都有幻想的

骨头，和复活自己的能力

所以让我们看看今天吧

凌乱的写诗人，命里的薄幸者

他们永远不能看见远处

大地苍翠，时光深如废墟

即使铜雀台冉冉升高

我们心中的谜团水落石出

但二乔姑娘也已枯槁

秋风吹灭了多少悔恨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