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炉

到了冬天，才见到它。它的存在并不十分隐蔽，是在东厢房靠墙根呆着，但可能煤炉上压了东西，我们就很难看见它。又或者，我们就是看见了它，也未必就能放在心上。我们常常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这只浑身锈迹斑斑的老煤炉，如一只不爱走动的老狗，习惯蹲在我们家堂屋的中央。那个位置差不多正好对着屋顶上的天窗，那个天窗也很简陋，是把一个破红陶盆倒扣在屋顶上，而形成了一个天窗。它也能为我们漏下天光，也能为我们遮风挡雨。

 

有时煤炉也在堂屋锅台边上，也是守在西厢房门外。煤炉上面对着的房梁上，正好是燕子窝的所在。但到了冬天，燕子早已飞走，去其他好地方过冬去了，也就只留下一个空巢。煤炉散发出的一缕缕的弯弯曲曲的热气，就只寂寞地温暖着一个更加寂寞的空巢。

 

燕子的巢穴是空了，但我们的家没有空。夜里，在西厢房，我们一家几口人，如大小不一的几只胡萝卜，在铺了麦秸的火炕上睡着。父亲与母亲是最大的两只胡萝卜。他们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把小小的我们夹在中间。用他们的睡眠守护我们的睡眠。用他们的梦簇拥着我们的梦。因为有他们两个在两边，我们一家人才没有在梦里走散。

 

睡觉前，母亲已把煤炉处理过了。炉膛里只可容下三块煤球，这三块煤球，最下面那块是风华正茂的，从煤球眼里冒出一朵朵蓝色的火苗，这样一块正值壮年的燃烧着的煤球在最底下，承受着上面两块新煤球的重量与冷漠。

一晚上的时间里，三块煤球共处炉膛，一个燃烧的与两个沉默的，一个激情的与两个冷漠的。那最下面的燃烧的煤球，要把理想与信念向上传递，它一晚上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

 

第二天起来，母亲先去看煤炉。炉火，是冬天里的信仰，是每个人家的心。幸好，煤球还亮着。具体讲是经过一夜的静静燃烧，最下面那块煤球已经燃烧殆尽，但还用燃尽的身体支撑着上面两个。中间的那块煤球可能也已燃尽，但浑身不甘地通红。最上面这块煤球却正好健壮着，火苗乱窜。最下面的已经熄了，而最上面的已继承了他。

 

如果炉火灭了，就该父亲登场了。父亲把煤炉抬到屋外的门台上，在院子中找来一些废纸板、小块的劈柴，重新生炉火。这些废纸板、劈柴在燃烧时会散发出许多浓稠的烟雾，烟雾不像人一样沿着地面走，而是往天上走。烟从我家院子中出发，奔跑着朝天空而去，一旦进了天空，便化作了虚无。

 

有时母亲用煤球夹子夹住一块新煤球，去邻居家换来一块已燃烧的煤球。那块正在燃烧中的煤球就经过了从邻家到我家的一段路。这段路上，他小小的身躯要面对整个冬天的寒冷，他被重重包围，虎视眈眈，他势单力薄，又必须直面，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到怕。

 

一块本属我家的煤球去了邻家，一块本属邻家的煤球也来了我家。两块煤球的处境做了交换，但命运还是那样的命运。总之要去燃烧，要把体内蕴含的能量消耗殆尽。

 

夜里下过了雪，屋顶上，院子里，牲口棚上，猪圈里，胡同里，街道上，树枝上，都是雪。雪落在它能落到的一切地方。本来就沉寂的村庄，又被雪温柔地摁住。太阳出来了，雪就要慢慢融化。路会在雪水中变得泥泞。这时候，我们把家里的煤渣用簸箕端出来，倒在泥泞的雪地里。这是我们在冬天常做的一项工程。

 

几只小鸟落在雪地里的煤渣上。我刚刚倒掉煤渣转身离开，它们就从哪里落下来了。在我看见它们时，它们已开始用尖而短的小嘴在煤渣里啄来啄去，似乎总要啄出点什么来，也似乎总可以啄出点什么来。但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不确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