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借住姑父家，印象中姑父家的宅院破败，但旧迹依稀：像极北京的四合院，内有大小厢房，黑木窗边花纹，嵌玻璃；门堂几块方正石板，不少已断裂，原地露出泥土；后院矮墙，垫上凳子即可探头墙外橘园，除了橘树，不再看见别的。六岁时我患麻疹，被告之不能见风，在姑父家三个月足不出户，就借这矮墙，看这千变一律的橘树和门堂石板地。姑父他从不干活，偶尔会有人请他写字、书信、状纸一类，他毛笔字不错，文章我就看不懂了。姑父常去叫竹场前的村头，那地聚人，广播挂在电线柱上，许多老人坐在附近，整天听广播；小店里摆了几摊象棋，姑父是这里的常客。
生活难说好，两餐白米饭，菜蔬不入时，咸菜紫菜汤而已。姑父每每饭时，那怕冬天也鼻头汗出。听妈讲，这叫见流鼻，命不好的。以为迷信，不觉略过。说姑父嗜好麻将，每赌每输，钱是不能到他手的，一到便是匆匆过客，事好了他人。我没眼见姑父玩钱，倒也根据自己的经验，想是人穷，口袋没几个子儿，赌场总是输定，这是定律。文革初年，我外公年老，就让姑父过去服侍，帮着端水洗脚，更换衣裤，陪着下围棋。外公管吃住，给他些零钱，这样大约几年。隐约听外公与人数落，说姑父过去吃喝嫖赌，原本风光的家庭终究败落。到底原本家境如何，如何败落，我都不曾听明白。
姑父没有子嗣。解放前从一个贫者手里，用一枚金戒指换来一个义子，承了他的姓和几间厢房。在世的最后几年，一次父亲带我去看病中的姑父，他不停地哮喘，每次痰上来了，又被他咽了回去。父亲塞给他五元钱，他眼泪马上就出来了，感激了几句，就把钱塞进草席底下，紧闭了眼睛，转身向内，不再理会我们。没多久，他就故了。
料理后事时候，有人说起他身世：原是黄岩官宦人家，民国时他父亲为海上缉私主管，肥了不少家当。兄妹两人，在家是少爷小姐，整日游手好闲，全由佣人伺候生活。不知是他父亲缉私损了阴德，还是时世变更，小姐生来就呆，结婚没几天就被人家休了回来，赔垫了十几车上好的嫁妆。小姐人矮，胖，从不理人。我常见她一整天坐竹场前听广播，打发着易逝的时光，少爷虽神志清楚，一生却落寞、潦倒。
早些天看到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的一些事。袁家身世家境显赫一时，袁公子们挥金如土，皆不得善终。袁克文曾是民国四大公子之一，善文章书画，专京剧国粹，性情中人，谗言比大哥袁克定少，无奈家道中落，四十有二就了此残生。我姑父虽不及，但却有几分的相似。小家变故尚且，而大家之变则令人唏嘘。世事难料，这富贵贫困就转眼之间。时局有因，为人处世当不可小觑。大楼受风雨侵蚀，虽然有一个过程，但倒塌亦可能顷刻之间，也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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