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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君:对死亡的永恒凝视

对死亡的永恒凝视

草白《少女与永生》

文/吴文君
草白《少女与永生》
“1994年初冬,一名叫小莫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发现时双眼微睁,右手臂曲折,右手紧攥一束枯萎的水草……”
时隔多年,我又读到这段少女自沉的文字,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哪一年读过,篇名又是什么。
所谓的时隔多年,应该是在2010年前后吧。那时我和草白联系挺多,她新写了小说,有时会寄一两篇来叫我看。因为开会,或者什么聚会碰了面,我们也总是会聊一会儿。有时一聊就是好久,完全忘了我们的年岁隔着十年。
就在某次聊天中,她讲了少女小莫的故事,告诉我女孩死后她的震惊,不解,为女孩的死是不是与她有关而不安,困惑,以及在此后的岁月里对女孩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抹去的记忆。为什么那个女孩要死呢?那种年纪用那种决绝的方式?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把这件事和永生联系起来。我只是看到,一个少女的死亡,给另一个少女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影响,力量大到改变到她的人生走向。
如果不是这个过早求死的少女,草白还会写作吗?虽然我很想这样发问,却明显为时过早。
即使我们聊过很多次天,写过很多次邮件,偶尔去趟嘉兴,要回来了,等车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让我很久都忘不了那种陪伴的温暖。即使这样,草白人生的很大一部分,对我来说还是空白。
一个人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了解,永远赶不上对书中一个人物的了解。连梭罗都要说:“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经发现了,无论两条腿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接近。”
最初在报纸上看到草白,她还不叫草白。她写的那些不长的生活片断,让我忽略了夹杂在其中的乡村记忆,把她想象成几米漫画中的女孩:长长的半卷的头发,瘦而高,极其颀长,戴一顶毛线帽,围一块在风中飘动的长围巾,骑车经过一条又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所以第一次看见她我不免惊讶了一下。她的麻花辫,布衣,布鞋,装饰在衣襟上的花,让我想起民国的女学生。想起线装书的蓝色,铅笔头上的橡皮红色。想起永远不会泛起浪花的温和的湖水。
然而,死亡很快开始在她的文字中登场。快速,隆重,一篇接着一篇,让人应接不暇。她的本名在报纸上再也看不到了。偶尔碰面,她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改成草白了。好多人说好。至于为什么要叫草白,我们从来没有谈过。
当时我也就是有一点好奇,过度关注自我经常让我陷于迟钝当中而不自知。过了几年,我突然意识到,草只有深秋枯之才白,冬天白雪覆盖才白。
这只是我的一个转念,距离草白的真实意图想来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然而我仍感大惊,而且惶然。
以为就在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开始对死亡的探索和记录。
那年,我十六岁。一个六月的黄昏,我跟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我们穿过并不空旷的操场,去一个叫坎头的村庄参加表哥的葬礼。
《我是格格巫》自序
那天清晨,他梦见死去的妻子在屋外敲门,那声音不紧不慢,笃笃笃地响着,他耐着心等着她自动离去,可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敲越急。
《你的身体里有一架飞机》
……
被认为是美国抽象派画家的马克·罗斯科(虽然他自己拒不承认)说:“一个人开始素描,通常就已经学院化了。我们要从色彩开始。”是不是可以说,对于草白来说,葬礼、死亡就是她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色彩?是她写作的永恒主题?或者,换个说法,草白始终在凝视着死亡,而死亡最初的核心,就是那个名字叫小莫的少女?
她已经走了,走远了,不会再来了。空气中少了一种气息,湖底和死亡的气息,这让我们不由得舒了口气。
《惘然记》
 
2016年暮春,我完成短篇小说《少女与永生》。这个以小莫为原型的短篇,经过多年酝酿,数易其稿,终于画上句号。那天我骑车去了郊外,就像许多年前从家里骑车到寄宿学校,一路上,往事如路边的风景,纷至沓来。
《少女与永生》之《少女》
至于为什么要一写再写、数易其稿,(我应该看过还没有定形的其中一篇),从小说到散文,从散文到小说,可能连草白自己都不知道至少不是清楚地知道,所以她会发出疑问:
一个少女的死亡,其意义何在?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思索,却依然无解。或许我想探讨的是死亡本身,一个人年纪轻轻地死去,主动索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少女与永生》之《少女》
虽然文中借用W,一个有着文学经验、生活经验老到的编辑的角色,断然告诉她这事“毫无意义”,详尽地解释:“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死而同情她。那种同情即使有,也是一时的。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再说,女孩的死真的是自觉选择的结果吗。还只是临时性的表演?一个少女对死亡能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可是这种劝说枉然,草白是不会就这么放弃的。她依然凝视着死亡,用自己的文字去追索记忆一个个走向那个所在的人。“80后”的草白,那个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写起葬礼、死亡,行文从容,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关于葬礼的某些片断:送别父母的葬礼,送别姐姐的葬礼,送别祖父母的葬礼。
如果说,在别的篇目里,特别早期那些短篇小说里,草白偶尔还会啰嗦一下,拖沓一下,到了《生者与死者》这一篇的行文,整个过程如同深思熟虑,一想再想,足够长的时间的沉积,才写下如此简洁,简洁到犹如一个个刀口一般的文字。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快客,到家已是午后。母亲将我领到父亲床前,理发师刚刚离开,他给弥留中的父亲剃了头。
《少女与永生》之《生者与死者》
 
我拎着父亲的新鞋,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镇的大街上,感到自己随时可能停止前进的步伐,一种强烈的永远将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左右着我。
《少女与永生》之《生者与死者》
关于父亲的死亡,并不只是出现在这一个集子里。之前的两个集子,《我是格格巫》和《童年不会消失》也有过叙述:
那天,一列吹吹打打的队伍把父亲送进火葬场,他们将他推入焚尸炉,经过高温和火焰,吐出一架白骨,白骨被碾成灰色粉末,装进木匣子里,放入那小小的墓穴中。
《我是格格巫》之《墙上的画像》
 
父亲辞世后多年,母亲以各种方式去打探父亲所去的那个世界。
《童年不会消失》之《劳动者不知所终》
病中的父亲,死亡刚刚降落的父亲,穿假领子的父亲,卖苹果的父亲……这些看似不同的父亲形象夹挤在其他篇目中并不是太起眼,只占了书中浩大的死亡队伍中极小的一个部分。直到《生者与死者》,诀别父亲的悲伤才显现出来,虽然它在书中仍然只占据了一个看似不太重要的位置,而一旦翻开,一旦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便会觉得悲伤源源不断从简洁至极中滚滚而来。
又能怎么样呢?“父亲的人生帷幕在十二年前就已落下,我作为参演者却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傻等着他再次出场,或以梦境,或以魂魄。”时间渐次消失,从“差不多已经忘了父亲的准确模样。像一个真正的丧父者那样,每当别人提及这个称谓,我只本能地感到迟钝和麻木。”终于走向“不畏不惧,对命运的安排全盘接受”。
至此我也就能明白,草白凝视的死亡绝非只是少女小莫,还有更为重要也更为隐秘的父亲。其他的死亡、相当于死亡的失踪者都是从这两种死亡核心中诞生的。
草白的文字所以经常显得锐利,也源于她的文字必须穿透死亡巨大的阴影,必须具备这样的力度而形成的吧。在《少女与永生》中,草白的叙述更加精简,这些具有小说质地的散文,因为散文真实的光亮和小说虚构的光茫的互相映照,散发出水晶般的纯净和力度。
在这些极具力度的文字中,我看到一个草白拒绝任何形式的离开,留在乡村,拒绝长大,拒绝忘记让她感觉羞耻的种种经历,敏感,尖锐;而另一个草白却不得不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走远,在凡人逃不掉的结婚、生育、谋生中变得日常而温和。也许,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或多或少都发生过这种“我与我的偏离”,难的是“我与我的对视”以及“我与我再度重逢”。而草白在这本书中完成了这一重要的重逢。这的确是一次重要的重逢,足以在重逢中让“一部分自我死去,以及一部分自我真正地激活”。今天的“我”,能够更为清晰更为体谅地看明白过去的“我”,无论对于草白本人,还是因为这本书领会到某种人生境遇的读者来说,都是重要的。
最后我想再借用一下马克·罗斯科的话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伟大,而是最近恰好在看他的画,读他的艺术随笔“必须时刻凝视死亡,对之有一种清晰的认知”以及“绘画是一个逐渐清晰的过程:它最终会消除所有的阻碍画家和观念、观念和观众之间的任何阻隔”。如果把后一句当中的绘画换成小说,把画家换成作家,我想并不会改变这句话的意思。无论对于画家、诗人,还是音乐家、小说家,对生命最基本的思考没有什么不一样。悲剧和死亡本就是永恒的两大主题。草白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显现出她对永恒的人生际遇的追望,无论写作如何进行,这种追望都没有偏离过、改变过。无论如何,通过她的三本书,已经把她一心想要建立的永生之塔建立了起来。
我愿意相信,所有书中的逝者、失踪者、幻想家、浪子、病人、伴侣,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已经获得了永生。

吴文君,1971年生,写小说,出版小说集《红马》《去圣伯多禄的路上》等。


来源:上海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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