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涛|周家沟的四合院

周家沟的四合院

文/楚文涛

周家沟是陕南洋县城东槐树关街西南方向沿着丘陵腹地向海拔高处蜿蜒与白家沟、杜家沟三道沟梁交汇的一个极其普通的沟坳坳。白家沟、杜家沟、周家沟外界统称楚家沟（或者楚家梁），清一色的楚姓。楚家沟有史记载距今六百余年。据说，楚家沟的先辈老祖宗为三兄弟，老大居住的地方是现在的白家沟，老二居住的地方是现在的周家沟，老三居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杜家沟。生我养我的周家沟是楚家沟三支之一。

我的高祖父就是周家沟排行老二祖宗先人的后裔支脉，其在太祖一辈随家向河而栖，辗转在如今的黄金峡渭门渡口，举家定居繁衍生息。后至清光绪年间，高祖父为躲避匪患兵祸，就又携家带口投奔健在的周家沟宗亲，重新迁徙举家搬回周家沟。周家沟的四合院是在我高祖父晚年建造而成的。我的祖父在世时，常常听其絮叨，彼此我虽年幼，但对家族的历史也断断续续的记忆了一二。反正，从我的祖父这个历经沧桑、一生辛坚的庄稼汉嘴里，能听出些许祖上曾经的荣光。也许，周家沟的四合院，本身就承载着祖父一生最为引以为傲的高光时刻。

周家沟的四合院是简单的口字型一进院。四合院就坐落在三面环山两道沟合围的沟坳坳平缓处，坐东朝西，大房共二十间，不算门楼单独占用的一间。前院（倒座房）五间、右厢房五间；后院正房五间，左厢房五间。门楼青砖黑瓦墀头墙，两扇核桃木大门和厚20公分的木门槛联结一体，门板门心之上刻雕有“耕读传家，忠厚于世”的字样，左右扇面中央还各簪一颗铁环门簪，木门槛距过门石地面足足50公分高，过门石为灰褐色花岗石。四合院的墙体均为垒土夯实的胡基墙，外墙表面是麦糠和黄泥、熟石灰搅拌糊涮的混合体，山墙基座统一使用的青冈石浆砌，高距地面约80公分。前后院廊道联通，廊道宽约1米见方，前院低矮，后院高企，廊道前后院左右厢房连接处有三级台阶，清石板铺就。屋顶为松柏木椽清水脊、仰合瓦。

村中的高辈们也偶然间会聊到我高祖父的生平事迹。高辈老人们口中相传：四合院在旧社会是我家的私产。我的高祖父青壮年时臂长肩宽，力大无比，先前常年在黄金峡渭门渡口以艄公为计渡口谋生，一餐能吃15个黑面馍馍。在周家沟落脚以后，更是练就了做庄稼的大把式，一生忠厚勤劳，吃苦坚韧，弯得下身子，不与人争强斗狠，带领一家大小，开荒修渠，男耕女织，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不仅懂得精耕细作还工于持家算计，赡养老人抚育幼童，供给曾祖父们一辈弟兄上私塾，读八股文，慢慢积攒了一些家业，家道逐渐兴盛。晚年的高祖父，用其操持一生的心血，置办田产，修建四合院。据说，营造四合院的时间跨度超过三年，耗费的银钱白花花的硬银元，少说要装几个大箩筐，对高祖父的赞誉彼时间也是传遍四邻八方。

1951年，洋县解放土改后，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轰轰烈烈“三反五反”运动波及到周家沟的四合院。四合院的曾祖父、二曾祖父被界定为“地主成份”。至此，曾祖父至祖父、父亲这三辈人，均被时代变革的滚滚洪流卷进汪洋大海。一朝老实巴交的农民，瞬间都成了被批斗和脱离劳动人民，成为要和四邻右舍划清界限的“四类分子”，成天戴上纸糊的尖尖帽，五花大绑，被押解至周边各公社、各生产队巡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此间，周家沟四合院的至暗时刻降临了，曾祖父脾气耿直、不忍羞辱，在一个开完批斗会的仲夏夜晚，独自摸黑到大坡梁底下的杏亭河，吊在一株大榆树上，以最无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临死前根本就未寻摸到扔下一大家子人丁，后续日子怎么熬得出头？曾祖父吊死后出殡头七未过完，周家沟的四合院，资产就被收缴归集体所有，重新接受组织再分配。不久，队长、会计的子女及贫下中农8户被分配安置住进了四合院。至此，四合院变成了十二家同族楚姓后裔，不同成分标签的聚合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我在四合院东厢房的一间半土坯房里呱呱坠地，至此，我和爷爷、父亲、母亲以及2年后降临与世的妹妹，在四合院生活了六年。我的童年是在周家沟的小四合院中度过的。自我记事起，四合院的前院墙上，依稀涂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白石灰大字，从后院的檐廊下，一年四季总能看见倒座房屋顶瓦缝中冒出肥硕不匀、红绿相间的苔藓。

在周家沟的四合院，我从婴儿阶段没奶吃尝遍东家的包谷辣辣苕稀饭和西家的洋芋片片稀拌汤，长到扶着墙步履蹒跚，从花费气力艰难攀爬才能爬过门楼的大门槛，到撒着环儿每天进出大门槛无数趟，和同龄的小伙伴们玩尽了捉迷臧、斗鸡、扇烟盒等的浑小子，那些最美好的童年时光，都定格在四合院为中心的岁月流转里。1984年，父亲半脱产在街上的农械厂工作5年后，在四合院东北方地势稍高的沟坳湾，另盖新房。一年后，举家搬迁，我就离开了居住了六年的四合院。

上小学后，四合院仍是回村里找伙伴们玩耍的好去处。不过，那是的四合院，由于各家居住状况开始分化，人心分散，都自顾自家房间不漏雨不坍塌，有的在别处建造了庇身之所，有的仅把四合院当做码放柴草的临时房，有的家更是把连脊的能用的木料、椽柱偷偷拆除，盗为己用。四合院的景象日渐破败。2003年，四合院的门楼在秋天的一场绵绵阴雨中，也轰然倒塌，只留下上院一排最后三间旧瓦房。

2017年，周家沟作为新农村建设宅基地复垦的试点村，村组两委班子，积极响应县里农地拆旧复垦的号召，就联合专业化的拆除工队，用挖掘机肢解了周家沟组内全部的土坯房（含旧宅基地），包括这个四合院，包括2003年后幸存的一堵墙，三间房。

周家沟的四合院被机械的履带碾压化为尘土，它从周家沟的地理版图上消失了，从这个长期隶属酉水片区石槽公社管辖的生产组彻底消失了。我的先辈，曾经耗费资材、倾尽毕生心血修造的四合院，是周家沟六百余年历史中唯一一所存续百年的古院落，它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伴随故去的祖辈们，注定要被无情地遗忘在烟火更替的历史长河里，留给后世的子孙们一声叹息。

作者简介：

楚文涛，陕西洋县人，少时酷爱文学，有作品散见于《陕西工人报》、《青少年文学》、《开发区报道》等报刊杂志，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