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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永远定格的芳菲笺素…… | 胡晓明

文汇报记者  袁婧  摄

| 说来不可思议,十五年的文章相契,十五年来她为我编发的七八十篇文章,有如此“斯文骨肉”的美好记忆,十五年间书信往来,有多少知赏、鼓励与思想碰撞的会心时分。

周毅的去世,对我来说是相当突然的。打开微信,我们的对话还停留在,2019年10月10日19时10分。她很爽快答应寄一份报纸给一位友人。再前,是9月29日,她来信说:“晓明兄,很抱歉,我这段时间状态不好,也没有去过问稿子的事。前天才去问,知道这阵笔会版面太少,一直拖了,一拖,竟然就觉得您文章的格局和主题适合放国庆期间了。抱歉,请原谅!”我心里一惊,回复说:“多保重啊。令人时在念中!”

绝没想到,仅半月之后,竟生死两隔!而我如此粗心,如此轻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话,她几乎是从来不说的,这半月之中,我竟然再也没有多关心一下,多说一句要去看她,哪怕只是说一下也好呵!

再往前翻,半年前,2019年3月19日,她传给我文章的微信版,告诉我发稿的消息:“今天报上发了一整版,是分成两篇发的,题目可还做得醒豁?”题目是:《这九首诗里,有我们的文化精神》《中国诗所承载的三种精神》,是她帮我改的,改得很响亮大气。“醒豁”,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她还发了几幅报纸校样的截图,轻淡地附了一句:“编缉的一些改动,供参阅。”说来那是令人汗颜的讹误:连李白诗、陈寅恪文章的引文,都有错字!这篇重要的文章,我竟然如此粗心。想及多年前曾有一次还把一个名人的名字写错,为她带来了读报人的批评。她不过委婉地提醒了一下。今天想来,或许,在她最后一年的心目中,我就留下这样的印象,甚至就一直是一个粗心大意、对文字不用心的草率作者?现在,斯人已去,再也无法求证她的印象,再也无法求得她的原谅,也再也没有机会在她的编辑下改正错误,以弥补我深深的懊悔。

那天的微信,她还欣喜地告诉我:“这几天《文汇报》还进两会!”还发了一个三个小人跳舞“啦啦啦”的表情包。看来心情很好的。语气与表情,宛如昨日。她给我的印象,似乎永远都是乐观阳光,即事多欣的神情,——是文字交往的神情,——那些十五年来一个作者与编辑的文字,已经永远定格在阳光里。

我会慢慢整理故友的这些珍贵信件。在这篇文章里,重温往事,是为了纪念。

2009年1月8日,久未联系的她回信了:

晓明兄:

得稿甚喜,这真是应了我那天给你回信中说的话。我说:重回人间,有诸多喜事,其中之一就是能读晓明兄的文字,另外还捎带能听到他唱的歌:)

“重回人间”应该是她第一次动手术之后。我知道她生病的消息,也十分震惊,毕竟她这么年轻!我在笔会写稿是2000年,周玉明老师做编辑时。后来周老师退休了,就与周毅联系。那是2003年左右。开始通信时,她称我老师,毕竟是老师辈;我称她为“毅兄”。她也就顺水推舟,称我为“晓明兄”,我们就这样称兄道弟十五年呵,那些带有芬芳气息的电子笺素!有一回她说“特别赞同你对电子书的批评!三千年未有之巨变啊,多少灵晕和灵魂,就此消失!”我有几次与她手写的通信,现在都不知放在哪里了。2011年在台湾做客座教授时,曾给她手写一枚明信片。她着急问,“怎么还没有到呵?”收到了回复说:“明信片昨天收到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呵呵,这样写得满满的明信片、贺卡,真温暖啊,完全改变了我以前对这类东西的淡漠印象。”然而十五年来的电邮,她的神情气息,还是从冰冷的邮件里跃然而出。

从书信中可以看出,她非常重视我们之间的一些选题:

晓明兄、张玲:

你们好!

虽然昨晚收到了微信提醒,我还是选了早晨这样一个精力更足一些的时间,来打开这份文件,来面对你们为这个坚硬问题付出的心血。

非常感谢!也许你们的自叙一点没有夸张,是目前看到最专业的论述。

…………

你们两人合作得非常好,谈得旗鼓相当,这张弓拉得很漂亮!……

那是我和内人合写的关于林森浩事件的评论文章。在此之前,笔会比较内敛,也略为高冷,不大介入此类社会事件。这也是她所说的“醒豁”,——以较硬朗积极的姿态参与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我跟周毅都是蜀人,有一回我对她说,要在吴学温柔的气氛里,散一些蜀学的空气,闹一闹。我们一拍即合。在她的手下,写过一些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在没有大量自媒体的嚣热时代,也还算是“醒豁”了一些时日。她所说的“精力更足一些”,我并不知道她那时候的身体状况。她为这篇费心费神的稿件,倾注了相当多的心力。反复商榷,仔细讨论,几乎就是十易其稿。让我们理解,每一篇倾注着编辑心血的文章,字里行间,都是一刀一刀的劳作,其实真是作者与编辑共同努力的结晶。因而一个优秀的编辑,总是能欣赏与发现作者的亮光,把原本是石头的作者当作琼瑰来雕琢。譬如这样的来信:

……当时我也是被你的其他文章吸引了。有点怔忪。唉,你那里真是有一个另外的世界呀,我甚至生出痴心,若能有机会了跟你读几年书,多好。

晓明兄:

清明时节读到“道法自然”的文章,很是清新:)

道家思想若真的被奉行,是一件美妙的事,现今世界怎么提倡都不为过,保俶塔的鸟这一例子尤妙,能予人启发,可学习,而不仅止于说理。

您的《图书馆漂流记》入选2014年度好文,可见世间还是有亮眼人的:)

问好!问张玲好!

晓明兄:

文章的气息与能量在题目上就扑面而来,我只能哎哟一声,先到外屋转了一圈两圈,再回来坐下来读。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一篇文章,也让我看到你出任图书馆馆长,带着的热情、深厚、庄严的气息。

好!按你说的分上下两期发!

不是一期发不下,是愿意它在版面上多流连一些时光:)

晓明兄:

你的文章我读得要掉泪,不是悲伤,是觉得全部懂。那个安静的没有细菌的空间,那些奇异的温暖感觉,一种欣欣然的觉悟感……

今年你60岁,好了,从今算起,你可以再安排60年的辰光。

 ——以此祝福。

到底是暑假回老家,还是寒假回老家?

我也想家啊。

你不看文汇报了,我还有些失落,那笔会办给谁看呢?

晓明兄:

一早来开机,看到你的信和文章,都让人精神一振。

梁先生说的好,你的阐释和探微发幽也好,“不写而写',其实一直是我理解的“笔会”版面的真意,非常谢谢你!

问好!

晓明兄:

谈词学的文章昨天见报,看到吗?

发出来,我又读一遍,还是好,很想背下来。

大作今已见报:)

去掉写作时间,是因为XX先生的文章有一个写作时间,比你早很多,放在一个版面上,情理不通,感觉我们太虐待XX先生了。其实不是,他的写作时间,可能是应XXX先生的去世时间,交到我们手上只比你早一天,我们又不能改他的,所以就只好委屈你了……

另外,结尾没有加那句话,是觉得那一声叹息很好,很结实,让人搁在心里想。能接受吗?

晓明兄:

正处于想着你该来稿、又不愿意催促的境地,接到你的文章,好不开心。(昨天没开电脑,今天才看到。)

正好有一句话和你商量,“譬如跟病人打交道,你就难免受到病人的影响”,这样说,有些对医生不太厚道似的。你看要不要换一种人?

后来我就改为: “譬如跟股票打交道,你的心就难免受到股票波动的影响。”前面那封信里,连删一个写作日期,她都要费心解释一番。周毅非常尊重我的文章,不要说剜眼掏心、换头砍足,我在其他媒体编辑大人那里受到的待遇,从来没有。她几乎不改动任何句子,哪怕是看起来有点病句的句子。甚至一个标点符号,她也要征求我的意见,这是难得的一份尊重,她深知一个好编辑是如何懂作者的。为我多次破了笔会的一些先例,如文言文章,如两篇同时发表,如祭悼文字等。我在她那里,有时甚至就是一个被宠坏的作者。如今怆然展读这些邮件,那些美好珍贵的心灵相通,那些欣喜莫名的思想照面,那些值得的等待与彼此的相信,句句字字,神情音容,仿佛昨日,令人悲从中来。

然而也是会被退稿的。有时候,我完全服从她的决定,有时候,我也要据理力争。当然,她拒稿的信也写得温婉:

…………

“梦中的橄榄树”,是一个很好的意向,清新,温柔,有生命力,但在这篇文章中,你还没有提供足够沉静的气场来传达出这正能量。 

微信还真的给我打开了一扇受教育的窗口。 

直言不讳的批评,让人觉得够刺激,振作精神。你在这里批评过别人,你也在这里接受批评。

我想能不能这样,反正节日之前我也不发稿了,这篇文章暂时留在你那里,放几天,你看看是否可以再改进一点。

共同进步哦!

我当然不能接受她的批评。详细表明了我是如何绝不仅是发发牢骚,而是具体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一列举,终于还是说服了她。还有一次,我批评某一篇文章被某编辑修改,她很认真地回复说:

晓明兄:

收到你的信,看到你说的“不粘锅心态”,说“文章力量减弱至零”,我心头一惊,沉甸甸了好几天。

真的不是向你谢罪的问题,是怪我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与你有这样感同身受的体会了?

……

要检审自己。

我们也会真刀真枪讨论交流一些文章,讨论一些问题,其实她不赞成我的观点时,不会跟我力争,总是提供更多的角度来展开问题的不同面向。她的信喜欢用:)。这样的有着温和立场、阳光语气与清明理性的编辑,我们只有对比了当今十分可怕的网络环境,才越来越觉得还是老的文章生产方式更人性更文明。

晓明兄:

谢谢你的来信。帮我也厘清了一些思路。我并不是赞成他的观点,传给你看,是希望能为你淬一下火:)XXX还算是一个单纯的人,可能没有想那么多。……听听不同声音是好的:)

我十分珍视她对我的文字的会心,坦率地说,如果没有她的注视与加油,我不会坚持在笔会写下去,毕竟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了。而这些在学院人看来是“小文章”的文字,其实是要让一个人用整个生命来面对的。还是在台湾时,我给她回信写道:

謝謝你熱情的鼓勵!

臺風來的時候,我們都在夢中。起來看

只有天邊暗淡,不像平時那樣無邊的通透

大榕樹上,原本掛滿了知了的殼

土潤草青,

這就是梅花來過的樣子

臨走時的短信收到,多好。

她的回信说:

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这个台风即将来到的周末给我的感动,接近无限深沉的感动。对文化的信念,就是这样一种让人从日常烦忧中觉醒而变得有力的东西吧。

临走前给你的短信收到?

祝台湾之行一切好!

周毅

她不仅支持鼓励我写下去,而且能直凑单微,说出我要做的事情的核心要义:

我还是觉得每当你以中华人文价值观,有感而发、舍我其谁、接评时事时,文章最出彩,我确实希望笔会上将来的声音多一些,特别在这方面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一旦被赋予了“舍我其谁”的自信与勇气,因而我也就欲罢不能地写下去了。今天想起来,居然有二十年的笔会写作史,我常常忘记了周毅给我提醒过,《笔会》的读者,很多是老先生。我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么?我那点浅碟子的学养,能在这个名家聚萃的地儿舞弄?不是的。我曾经给周毅的一封信里说:“笔会是当今甚为稀缺的人文绿洲,标格甚高,风神独具,我视之如珍宝。或稍觉力量不够。应更多有情有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跌荡自喜的文章。”我只是真实感到,在笔会,并没有多少人,为“中华人文价值”说公道话,也并没有多少人,站在这个立场上,有感而发,因而这个缺失的部分,应该有人承担起来。周毅能点醒了这点,认同并默契,就不是一般的文章知己。

说来不可思议,十五年的文章相契,十五年来她为我编发的七八十篇文章,有如此“斯文骨肉”的美好记忆,十五年间书信往来,有多少知赏、鼓励与思想碰撞的会心时分。

可是,十五年来,我们只有两面之缘。

第一次见面,即周玉明老师退休,笔会在四川北路的饭局。2003年。

这怪谁呢,周毅说,已经有三次笔会活动,你都不去。

确实是上海太大了么。不止是周毅,很多朋友与同学,我都十多年不见一面。

第二次见面,2017年清明,是我邀请周毅去贵阳孔学堂参加中华诗词研讨会。那天她先到了。春天的花溪河畔青草地,她穿着裙子,一边晒太阳,一边写诗。在微信里兴奋地发出来,说是第一次写旧体诗。

然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没有人陪她。

开完会,晚上看节目,我就坐在她的后面,她看了一半就走了。我也走了,我似乎那天是回父母家了,第二天我要与兄弟一起去扫墓。我想象她一人走在孔学堂夜晚的路上,黑乎乎的夜空。

唯一可以宽慰的是,我在她第一次动手术之后,快递过一幅画。那是画家专门为她画的竹子,画里有两支竹子,画家用极简的语言,表达了我想说的话。

——那些芳菲气息的书信与文字,连带着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与伤悔,都永远定格在了2019年10月10日19时。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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