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1998年春节后去世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正在外地实习，中间因为有事一个人回了趟学校，然后在那个间隙接到了那个电话。那个电话应该有天意吧。
打电话的是我的哥哥。当看到宿舍楼下电话亭小黑板上写有我的名字时，我有点吃惊，因为以前从没人给我打过电话。那个时候打个电话挺麻烦，学校收件处还有人会收到电报，不像现在互联网时代。哥哥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外公昨晚走了。我现在就在外婆家这边，亲戚们都来了。”
我听了慒了。才半个多月前，我去外婆家拜年时，外公还是好好的，我离开的时候，看见他正拢着双手，坐在那棵高大的枳椇树下靠着一堆柴草晒太阳，怎么我才到学校没多久，他就突然走了呢？
哥哥挂了电话，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我还要忙着赶往外地实习工厂，没想过为外公的事专门请假回一趟几百公里外的老家。我当时只是心里昏昏沉沉了一阵，没引起很大的反应。
但是后面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我的外公，难以心安，觉得内疚。我深心怀念那个一生中吃了无数苦，几乎没享过什么福，因而更需要后辈们去记住、去怀念的祖辈亲人——他可是我的母亲的亲父亲啊。
外公生于“民国十三年”，听母亲说外公的祖父家以前是个富户，开过“大铺”，但到外公出生后，他们家里已经因为吸大烟等原因折腾穷了。虽然这样，外公小时候养得还是很金贵，他们家里抱养了一个女孩当童养媳养着，那个女孩就成了我的外婆。也许就是因为从小在一起的关系，外婆在外公面前一直非常强势，他们之间若有点意见不合，外公总显得畏畏怯怯的让着外婆，嘴唇小声嗫嚅着，不会说外婆的重话，更没见过他朝外婆发大脾气。倒是外婆说起外公来，总是直来直去地戳他，老说外公没用，外面什么事都要她去跑路经办。
外公确实是一个没什么大用的人，老实得像一头沉默的牛。据说他十几岁时曾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他吓得在半路上偷偷跑回来了。外公其实是有一点文化的，认识很多字，了解不少民俗规矩，他们家的中元节“包袱单”（即中元节祭祀先人及土地诸神的名册）就是我在他的口述指导下用毛笔一条一条按规矩誊写清楚的。但是他们家所有的进出买卖、人情往来、管钱办事，几乎都是由大字不识的外婆包办的，没外公插手的份。外公份里的事，就是整日管田种地、砍柴放牛，偶尔听外婆的话出门跑趟腿什么的。即使外公把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回来歇会喝口茶时，还是会被外婆数落几句，外公因此又有了新的该去干的事情。只要去外婆家，我很少没听到外婆数落外公的。
每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时，有件事一直让我不大好受。外婆生了很多儿女，养大成家的有四女一男，女婿、外甥们也就挺多，拜年吃饭时很容易就把一桌坐满了，小孩子只能抱着碗站在旁边吃。但不管哪年吃饭，作为户口本上的“户主”，外公竟然从来没有上过桌，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当我们围着热香腾腾的饭菜要开吃时，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厨房灶膛口，添着柴火，大家请他出来上桌，他也不出来。外婆在旁边说他吃饭时爱漏饭，吃相难看什么的——外婆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外公该在哪儿呆着。后来大家年年拜年习惯了外公不上桌，这事我一想起来就够五味杂陈甚至心酸的，但我那时只是一个小辈，大人们办事没我说话的份。
外公和外婆在那个家里的“地位”，和对待生活的态度的不同，通过他们住的房间就能看出来。外婆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得当，有老对开门柜子、桌面蒙着薄膜的桌子、上了铜锁的箱子、白瓷茶具、红边像框，很有生活起居的气息。但外公的房间里空清少物，挂有一张老布纹帐，床上棉絮下垫着稻草；纹帐很少勾起，床里面看着黑乎乎的。房门后有个大尿桶，房里气味很不好。地上老是有草渣的影子。就连窗户，也好像比外婆那边房间的窗户小。房间里有没有桌子我已经忘了。我很少进外公的房间。
以前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看一次外公外婆，或者是替母亲跑腿送些好吃的，或者是去帮他们抄写中元节“包袱”，但我的主要目的是去那边钓鱼，我肯定是所有外甥中去他们家最多的那个人。外公家在湖边一个小山脚下，每次我去时都会忘不了带上钓鱼竿，我最喜欢一个人走过曲弯的田岸，穿过野生的杂林，沿着湖滩找到一湾静幽的水面，开始坐在那里垂钓，度过惬意的假日时光。我到外公家时，外公就会主动去帮我挖蚯蚓，可那门口的地面哪儿挖下去都是干结的新麻砾土，很难挖到蚯蚓。有次他在檐沟中挖出来的，是青黑色非常难看的蚯蚓，我看着觉得窝心，没要那些蚯蚓，自己去湖边草丛中抓蚱蜢、蝗虫钓鱼。我隐约感觉到身后外公很是失望，那时我真的太无知了。
我特别记得我很小时有年寒假，外公难得被外婆叫出来一趟，上街去卖东西，返回时他经过我家，没有进门，和母亲在大门外边谈着事。外公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手哆嗦着翻他身上的棉袄，原来他卖东西所得的5元钱不见了。他翻遍了那件老棉袄还是没找到那张忽然神奇消失的纸币，他的眼里泪珠滚动，嘴唇打颤，看着让人真是难受。母亲怎么安慰他也没用，他快要哭出来了，母亲于是装作帮外公在他身上找钱，悄悄自己拿出5块钱递给外公，说是找到了，外公才止住痛苦没有大哭起来。但他毕竟是突然无端地痛苦一场了，那么寒冷打着白霜的上午，他倔然不肯留下来吃饭，重新用绳子捆好棉袄，就顶着寒风回去了。在我记忆中，外公好像从来没有在我家多呆一个上午，也没吃过一顿饭，他在其他姨父家里也是这样吧，他连住在县城的舅舅的家都没去过，这是多么难受的记忆。
1997年下半年，我一直在外地实习，有次是在一家国营农场罐头厂，我买了两罐牛肉罐头，在寒假时带回了家，其中一罐送给了外婆家。那时大家的生活还很紧巴，能有一罐肉类罐头也是高兴的事。但是后来我听说，外公想开那罐罐头吃，外婆不允许，等到春节后有贵客来拜年时才开了，外公就赌气没吃剩下的。我听了心下难过，早知这样，我宁愿在学校更节俭点，多买几罐肉罐头带回来送给我的外公品尝。——唉！
然而那时，外公的身体其实已经很不好了，好像是患了糖尿病吧，他从来不向别人谈论他的身体状况，甚至很少能有机会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过完那个春节，没吃到那罐罐头，又过完元宵节，然后在一个深夜里，他悄悄找出一瓶农药……他不想忍受身体无尽之痛苦，也不想给他的儿女们多添加一点的负担和麻烦，他的棺材都是他自己多年前早准备好的。
外公走了。我听说很多农村老人到了老来没有依靠的时候，都会选择那样的死法。我一想起我的外公也是那样的死法，心里就痛，感觉他的那么多儿女后辈们是如此无能，我的外公竟也成了农村老人中老来仍然受难的人，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外公的一生，可能没住过一天的医院，病了也很少会吃药治病，都是他自己默默扛着。外公儿女虽多，但就是这样孤独地劳苦了一生。外公走后不久，外婆便离开了那个小山村，住到县城舅舅家里去了，度过了幸福又安逸的老来时光。
一个略有点聪明的人爱别人，总会在内心盘算衡量一番，但一个老实人爱别人，应该是很纯粹的吧，他甚至会谦卑到总觉得没有办法对别人更好，因此而老是显得惴惴不安。外公其实比任何人更爱他的儿女后辈们，这我看得出来。我们任何一个人到了外公面前，他都变得那么谦和有礼，谦和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因此我们慢慢都不在乎他的感受，他想表达的爱越发表达不出来。他想为我们做点什么，可他的身上一生都不装钱，也就从来没有能力用物质好好表示一下他的心意。他于是更没有什么漂亮圆润的话对我们说了。
司汤达说“心灵上的谨慎和谦恭是惟一无二的美德”，我的外公天生就是具有这样美德的人。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什么争名夺利、高人一头的观念，逢上干旱的季节，他宁愿他的那口小鱼塘的水被人放干，用于灌溉稻田。他每年辛苦牵养的牛，别人可以借去耕田耙地。外公这样的好人，在现在社会里真是很少有了。是对家人的爱，对世人的善良，才让他甘愿温顺地度过一生，压制痛苦，不争不吵。
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再想起外公，偶然触动那根怀念的泪腺，我禁不住热泪滚滚而出了。外公是多么纯粹而简单的一个农村老人，一个曾用自己的辛劳养活了一大家子的人，一个终生把自己情感埋藏在少言寡语中的人，可他的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多少特别的关心与照顾，没穿过一套像样子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外面丰味的美食，这对他是多么的不公平啊，这也是我内心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但那样的好人，有神的明眼在上面看着，一定能平安升度到天堂，现在比许多仙人还过得怡然自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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