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了。
三年前就感觉到母亲的衰老。
那年暑假,我回去陪她住。
每天早上醒来,听到她在客厅里挪动双脚走路,知道母亲的确老了,越来越难以抗拒地心引力。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楼上,我凭脚步声能听出是谁。
母亲脚步频率很快,楼板噔噔响,迅捷干脆,一如她的为人。
年轻的时候谁都想飞,但地球一天一天会把你拉回来。
同在杭州的姨妈、表弟和我一起回去奔丧。
路上就说了一些家族的事情,讲了母亲那一代人的经历。
母亲16岁参加工作,当时师范还没有毕业,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只有外公一个人工作,负担很重。
那一年,大娘舅考上浙江美院,家里就让母亲赶紧工作养家。
(大娘舅的版画作品)
记得几年前,有一天我回去看母亲,发现她不开心。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学校动员我不要退学,说我是学习尖子,共青团员,可以推荐去读大学,但我放弃了,否则,人生就不一样了。
母亲是非常聪明能干的人,她口才好,工作能力强,又多才多艺,是县里唯一的省优秀幼儿教师。如果不是为家庭牵累,的确会有更好的前途。
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没提起过这件事,只是在父亲走了好几年后,才突然想起,心有不甘。
我跟她说,算了,妈妈,要不是这样,也就没有我们兄弟三个,没有我们这个家了。
(大哥的摄影作品)
在我小时候,母亲有几年脾气不好,一不开心就骂父亲。
父亲的唯一爱好是钓鱼,母亲反对。
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把他钓来的鱼烧了吃,边吃边骂。
心情不好的时候,鱼也不吃,直接扔掉,鱼竿折断当柴烧。
父亲就在家里偷藏渔具,玩猫鼠游戏。
每次母亲一开骂,父亲吓得发抖,可下次仍然去钓,可见他应该去当个渔民。
母亲骂的时候,无论怎样的疾风暴雨,父亲一声不吭,现在想来,这真是伟大的沉默。
其非暴力抵抗精神丝毫不逊于圣雄甘地,你强任你强,清风拂鱼塘。
父亲是语文老师,却无比热爱数学,经常在快下课时问学生:“你们数学题还有不懂的吗?”
他喜欢数学的逻辑。
但他遇到母亲密集的语言攻势,推理完全失效,来不及展开三段论,只能闭嘴。
直到我们兄弟三人读大学有工作,母亲才取消“禁渔”令,父亲彻底结束“黑渔民”身份。
母亲也从此不再骂父亲,而是每天变着花样表扬他,哄他,大概是对他多年伟大沉默的补偿。
母亲发脾气主要为我们的事。
大哥下放几年回不了城,眼看别人家里有背景的招工了,推荐上大学了,我大哥仍然早起晚归干农活,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全身晒得漆黑,下放地点离城里几十公里,回家都难,唯一的娱乐是晚上和农民兄弟下象棋。
(大哥的摄影作品)
要回城就得走后门,公社这一关很重要,父亲是个教书匠,没有别的本事,就去钓鱼、抓鱼,设宴请公社干部来吃。
鱼都吃了好几十斤了,大哥回城的事仍然没动静。
每次吃完鱼,父亲都觉得这次有希望了,边打扫鱼骨头边说,你大哥这次一定能被推荐上。可每次都没戏。
我那么小就体会到,没权没势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多难。
后来77年恢复高考,大哥凭自己的本事考上才改变命运。
所以,我一辈子认为邓小平好。
我姨妈信佛,每天念“阿弥托福”,什么都好,说以前也好。
我和表弟就说,这种摧残人才的制度好个锤子。我大哥从小学到高中,年年考试全校第一。他后来当到综合性三甲医院院长,高级技术职称,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如果不恢复高考,他可能一辈子就在农村种地。
要是没有改革开放,没有恢复高考,给年轻人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全国有多少人才被埋没。别的国家拼命选拔人才进大学学知识,我们拼命把人才闷在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国家能发展才怪呢。
姨妈说,阿弥陀佛,我同意。
(大哥的摄影作品)
父亲母亲都是老实人,一辈子响应号召要求进步。
父亲本来在城里教书,后来响应号召去了乡下,结果再也没能回城,到退休才结束两地分居。
至于家里其他人,多少都有点坎坷的经历。
外公因为在国民党军队当过文书,被批斗游街,几年前有机会查档案,才发现那支队伍当时参加抗战,外公是抗战老兵;
大娘舅美院毕业在文化馆工作,被挂上“黑画家”的牌子批斗,后来就发配到山里教书很多年;
(大娘舅的版画作品)
二娘舅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结果一辈子扎根农村,现在还在乡下;
小娘舅“文革”的时候被民兵打断胳膊,幸好另一条胳膊还能画画……
(小娘舅的油画作品)
好在后来社会恢复了正常。
快退休前,父母亲都入了党,他们把这作为大喜讯告诉我们,说一辈子的心愿总算实现了。
母亲是幼儿园资格最老的老师,这个城里的几代孩子都彷佛是她的孩子。
她拎着菜篮子上街买菜,从出门到菜场,要打无数的招呼。
很多年里,我走在城里,只要说是周老师的儿子,马上就会被当作熟人。
在当时,“周老师”三个字似乎是我母亲的专属。
母亲对所教的每一个孩子一视同仁,无论贫富贵贱。
她以自己的态度教孩子们怎么做人,这也是我们的家教。
她的多才多艺成就了她的幼儿教学特色——艺术教育,教育艺术。
后来,母亲从幼儿园一直教到了大学——老年大学。
母亲高兴的时候喜欢唱歌。
她有音乐天赋,12岁演白毛女,到60岁了嗓子还像郭兰英那样清脆好听。
(那个年代的小白毛女)
她找人拍过一张个人专辑。
父亲不会唱,母亲让他出镜当粉丝。
粉丝在镜头里眼睛半开半闭,感觉已经听睡过去。
让他听歌他宁愿去钓鱼。
父亲母亲性格爱好截然不同,但晚年相貌居然越长越像,可见两人多年相濡以沫,妇唱夫随,终至琴瑟和谐。
第二天一早赶到火葬场,因为疫情的关系,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致悼词,连进去遗体告别的人数也控制,5个人一批。但后来好说歹说,陆续都进去了。
母亲很瘦,据说因为低烧,好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饭。
幸好走得还算安详。
我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熬夜,结果体重降到只有97斤。那天,我的体检报告单放在桌子上,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她坐在桌旁流泪,说你30多岁、一米七二的人,体重只有这么一点,我怎么不难过。
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心疼儿子的身体。
现在,看到母亲这么瘦,我也很心疼,可她不知道了。
母亲火化的时候,我在火化炉的小窗口看,她的头颅冲着我,在烈火中燃烧。
我知道母亲走了,以后没有人再会像她那样为我的消瘦流泪。
(大哥的摄影作品)
这些年都是大哥二哥在照顾母亲。
母亲年轻时强势,心气很高,晚年变得像小孩子那样无助。
两年前,母亲开始屎尿上身,二哥给她换洗的时候,母亲很过意不去,说,我该怎么谢你呢。二哥说,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二哥不单是指母亲生下他,是指母亲救过他。
有一年的夏天,我们三兄弟还小,一次去河边洗澡,当时有几匹军马在河边放养。洗完澡回来经过马的身边,有一匹马突然发飙,抬腿踢向二哥,把他踢出几米远。接着,马又转过身,继续向二哥冲过来。这个时候,母亲疯了一样从后面跑上来,挡在烈马前面,拼了命从马蹄下捡回二哥一条命。二哥说,此情此景一辈子不会忘记。
(二哥考美院时的素描作品)
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都不止一次被母亲赋予过生命。
有时候回过头想,这一生忙的事情,好多都没有意义,很后悔没能花更多的时间陪在母亲身边。
中午亲友们一起吃饭,我们三兄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父母亲暑假经常要到县里集体备课,一去就是一个月,家里就剩我们三兄弟。大哥也就十岁上下,带着我们两个,每天买菜烧饭,傍晚一起去河里洗澡。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他们大人也没办法管。
我说是啊,两个人自己去度蜜月了。大家笑起来。
如今,又只剩下我们三兄弟。
父亲和母亲在天上的蜜月真正开始了。
母亲周梅芳,1935年生人,2020年6月7日与世长辞,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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