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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豹 | ​夜泊操兵坝


我初次仿写“枫桥夜泊”,是在1991年8月的一个夏夜:“湖水咆哮雨满天,湿热蚊咬夜难眠。护堤抗洪操兵坝,众志成城守家园。”诗意美感与“枫桥夜泊”自然不可比,但确是我的有感而发。那年,高邮湖西护堤抗洪保家园到了“决战决胜阶段”,我一路“折腾”到了抗洪一线,采访奔波马不停蹄,直到深夜十一点多才平生第一次宿在一条大船上。大船夜泊在高邮湖西岸一个避风港里,地名叫“操兵坝”。本来我想用“夜泊操兵坝”这个题目,并以广播听众喜闻乐见,让听众如临其境感受抗洪一线英雄群体,众志成城守家园的决心和精神。可能是我第一次夜宿船上,头枕洪涛,困顿入睡,湖风劲吹,风寒来袭,我在返程路上就发高烧生病了,入院前坚持写好消息当晚播出,想改天我身体好点了再做详细报道。遗憾的是,我在医院一呆半个月,待病好上班想要再做“夜泊操兵坝”专题,早已是明日黄花了。


1991年,洪水肆虐,高邮东部及东北部锅底洼地区顿成“水乡泽国”。记得抗洪开始,电台编辑部仅有男记者天天冒雨分头到重灾区采访,及时报道灾情信息:午间新闻简报,晚新闻具体报道。采访途中虽然穿了雨衣,因重灾区基本水天一色,坐船或脚踩泥泞行走,手上还要拿根竹竿探路,一脚踩空就跌倒水里,一天下来,身上湿漉漉的,风一吹瑟瑟发抖。好在年轻,又是夏天,这么扛着有半个月时间,就有人陆续病倒了。当年,我是编辑部主任,强迫自己不能倒?采访灾情之时,并兼有一项重要工作,即根据“市防指”要求,与电视台(其时差转)同事一起拍摄留存水灾的资料。我们每天按照“市防指”提供的信息,哪里灾情最重就往哪里跑,风雨无阻,前后奔忙一个多月,天天把自己的行踪嵌进了“本台消息”。

洪水渐渐平静下来,新闻报道转向一边抗洪、一边生产生活自救。“市防指”有工作点设在湖西的天山镇,大概8月中旬一天,领导派我和同事两人前往高邮湖西片采访,报道哪里的抗洪决战与生产自救。我知道那里是重灾区,二十多天前我去过湖西片区,那次是因淮河水位暴涨,洪泽湖水入江的咽喉:三河闸开始大体量泄洪,行洪走廊高邮湖西堤告急,为保障沿岸低洼地区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上级要求郭集乡大部和送桥镇局部村民必须在二十四时内撤离家园,或投亲靠友或被安置到地势较高的学校暂住。

这么大的事件,高邮史无前例,局领导亲自率领我和电视台的摄像前往撤离任务最重的郭集采访和留存资料,大约下午三点左右,我们一行4人(有司机)到了通往郭集乡镇府的路上,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目之所及,小路上、田野里,尽是逃难人影。村野狭窄的小路上,一家一户扶老携幼走在一起,有挑担的一头放只小猪、一头坐个小孩,稍大的孩子牵在手上;成年人身上大都背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因小路拥挤,很多人慌不择路,在葱郁的稻田里乱穿;大路上,有拖拉机和板车装着大件(肥猪或可以带走的粮食)簇拥着人流,浩浩荡荡,不见头尾,所有逆行车辆不忍心跟撤离村民争道,纷纷避让在路边,我们一边等待人稀间隙继续往前,一边抓紧时间拍摄现场留存资料。那天傍晚何时抵郭集镇政府?又何时离开的?我早已忘了,但满眼“难民”逃离场景却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又有机会再赴湖西采访,我特别关心两个问题,一是撤离家园的人生活可好?二是湖西大堤的险情程度以及何时脱险?采访抗洪后期和生产生活自救,正好可以融入我所关心的第一个问题,由此我和同事拟定采访提纲,拟做一档录音报道《天山情》,用三天多时间完成了预定任务。本可立即打道回府,但我心里还是想知道湖堤上的险情到底咋样?撤离家园的村民何时才能回家?于是,我让同事留守天山镇,继续丰富完善《天山情》报道内容(《天山情》当年获全省抗洪救灾好新闻二等奖,那是后话),自己寻找路径到湖堤上的抗洪现场看看,从另一个侧面丰富报道内容。同事听了我的想法,提醒我跟局领导请示了再去。我怕请示会节外生枝,就跟同事约定我快去快回,争取当天下午五点前赶回。记者嘛是思想者,是历史事件和社会万象的记录者……,遇有重要新闻价值线索时需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和高效执行力的意志。


去湖西大堤咋走?当时因洪水倒灌,沿湖乡镇的道路大部分还淹没在水里,去送桥、郭集的湖边非常不易,经一番打听了解后我仔细计划了行程。次日早上七时许,我从天山镇政府食堂取了几个馍头就出发了,根据“市防指”工作人员提供的“交通信息”及路线图,先搭上一辆天山与送桥的“通勤”拖拉机,行进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前方道路与田野淹没在一米多深的水中,路上有小木船“摆渡”从通勤拖拉机上下来的人。我坐上小船继续前行约一个小时,到了送桥的路段一侧,下船再乘通勤拖拉机前往镇政府,本来半个小时的车程却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快到送桥政府大门口时,我遇到了正向抗洪湖堤上运送物资的熟人,好久不见,热情寒暄后对方听清了我的来意,一把拉着我跟他走,说守护大堤一个多月的弟兄们正盼着记者来给他们鼓劲呢。我坐上运送物资的拖拉机到了向阳河(河名记不清了)岸边,和大家一起动手将物资转运到船上,运送物资的人把我介绍给了开船师傅,下午1点左右,物资船才到向阳河闸口的堤坝旁,我终于到了高邮抗洪最峻险的一线了。

站在高邮湖西堤上,一眼望去,数十公里大堤面目全非,排排木桩杂乱无章插在堤防水里,浪头拍打木桩时隐时没,湖水极度膨胀,跃跃欲试企图挣脱桎梏,原来高起的湖堤被沙袋垫高了一米多,且摇摇欲塌,随时都有可能被汹涌的湖水撑破。因我不止一次到湖西片采访,抗洪护堤的乡村干部好多我认识,见我不期而至,非常高兴,一个个老友重逢似的拉手问好,并关心询问“湖东”水情,互相调侃对方咋像猴子似的又黑又瘦,自嘲“与水斗”苦不堪言,祈祷几十天了小命还在的幸运……此情此景,我暗暗跟自己说,一定要好好采访,好好报道。我沿着堤岸走了五六个危险段面,听他们讲述一次次奋不顾身抢险的故事,诉说有人年迈父母病故了也没法回家守孝,谈到年幼孩子病了都没法照看,对方说到动情处泪如雨下,我一次次也被感动得流泪。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抬头看看天,乌云低沉,快下雨了。再看看腕表,时针已指向下晚七点,潜意识有闪过赶快回去的念头,现实又提醒我运送物资的船早已返程了。反正回不去了,我索性加入了抗洪护堤的队伍,提出与他们一起值班夜巡。若长的湖西大堤以乡镇(村)为单元,分别组织了多个抗洪分队,划段包干,明确责任,誓死把守,以党员干部带头,人人写保证书、立军令状,洪水不退,人不撤离。因为一旦溃堤,家园就被摧毁了,“包段”的责任比天大,每个段面二十多人,均扎营在险工患段,到我现场采访时泥质圩堤已被洪水浸泡了一个多月,草袋蛇皮袋叠起的堆土像豆渣似的,只要遇到漫水或渗水圩堤崩塌将势不可挡。白天,所有人员分分秒秒守在堤上,不敢有半点懈怠;夜晚,轮换休息,确保一半多人在圩堤上巡视,两人一组结伴值班,后脚跟着前脚无间隙巡查。

我在圩堤呆大半天,就感受到了抗洪生活的艰辛,所体验抗洪段面有二十三人住在一顶帐篷里(人员基本都在圩堤上),为克服夏天閟热,帐篷四面掀开透风,旮旯里放一只锅腔子烧饭。烧饭时,因柴草潮湿,烟雾弥漫,每餐一饭一菜(荤菜素菜一锅煮),饭菜半生半熟且有一股烟熏味。圩堤上不可以没有人,吃饭分两拨。当晚为“招待”我,晚饭有青菜烧肉,加了一个肉片萝卜汤。吃饭时,帐篷中间放一块塑料布,用洗脸盆盛好饭菜放中间,十多人围着饭菜蹲着吃。夏天野外水边蚊子多,咬得人苦不堪言,蚊香、灭蚊油、烟熏都没用,成团成团的围着人乱盯,手在身上一撸尽是血。即使晚上不巡圩堤的人,也不愿呆在帐篷里,困到眼睛睁不开才钻进账蓬里眯上一小会。这时,我才知道人人身上、脸上,尽是红色斑点的来由。


到了夜里大约十一点左右,抗洪弟兄们跟我商量:先是感谢我冒险敢来采访,然后说我人到现场了、巡堤值班也参加了,心意他们领了。然后直奔主题说,溃堤风险随时都在,他们是立了军令状以命相搏的,为减少不必要牺牲,也是减轻他们精神负担,劝我还是早点撤离好。原来湖上,“市防指”备有一艘生活保障船,兼巡查抗洪现场,船上有巡诊医生,为抗洪人员备有约物,白天与夜晚各巡视一次,船来了让我住到船上去。船泊操兵坝,那儿安全,早上有去天山的“通勤车”(拖拉机)。我听了十分感动,环境如此艰险困苦,抗洪弟兄们还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正说着,保障船马达声由远而近,按照约定圩堤上用手电灯光联络。船靠岸后有人跳到岸上询问情况,得知我在现场十分惊讶,马上用对讲机向“市防指”联络点报告:“你们要找的人在操兵坝附近,即将登上保障船。一切安好。”得到对方回复后收起对讲机对我说:“你没有按时返回天山,你的同事电话询问了送桥、郭集镇政府许多部门及领导,都说没有看见过你来,急得报告了广电局领导。领导担心你的安全,从晚上七点左右就坐在‘市防指’,请湖上指挥船协助查找你的下落,直到有你具体消息……”这时,我才感到自己闯祸了。


洪水滔滔,风大浪高,我躺在甲板上,仰望天空,只听风呼呼的叫,夜幕下漆黑漆黑的,似大雨欲来的样子;湖水拍打船舷,或急或慢的晃荡,不一会儿船就进入了港湾。隐影中,桅杆林立,鸡鸣犬吠,我浮想联翩,夜不能妹,想到了“枫桥夜泊”的意境,想到我这次既然“犯错”了,就要把任务完成得更好,要把采撷到的、大量的、鲜活的、难得的第一材料以及我的切身感受,做一档“夜泊操兵坝亲历记”专题节目。想着我便进入了梦乡,醒来浑身发冷,还有头疼恶心之感,连走路都有点打飘,感觉比感冒要严重得多,立即打起精神往回赶……新闻是易碎品,我躺在船上精心构思的报道,因自己突然病了胎死腹中,最终没有出得来,至今想起都不能释怀。

高邮及里下河地区抗击百年未遇特大洪水的事件,早已淹没在我历史长河中,但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却始终鲜活。我从事新闻工作三十五年,遇见的大事并不少,能够铭记在心的没有多少,但1991年抗洪特别是“夜泊操兵坝”之行,我终身难忘。只有那一次,也是工作档案中的唯一,我犯了“无故失踪”错误,丢了当年提名评选抗洪“先进个人”资格。我从未为那次失去荣誉而懊恼,却是一直为自己“无组织、无纪律”自省,始终记得广电局领导和同事对我的好。其实,那次“失踪”不能全怪我,我是在履行记者应尽的责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已踏上连路都不通的采访行程,根本就没有想过困难有多大,更没有想过有难就退缩,即使途中想回头了,也没法找到交通工具呀……

“青春是用来奋斗的。”当年夜泊操兵坝,我当记者时的勇敢举动,为做自己想做的事竭尽全力,也算是在用青春奋斗吧?虽然几十年来未有多大出息,倒也没有留下什么大的遗憾。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偶尔从记忆中泛起,好似晚霞多了点色彩。

2019年7月3日于闻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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