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没有任何预设和筹谋，和几位同伴一起来了西藏。她们仨来之前一段时间就开始吃红景天，准备各种抗高原反应的药，而我是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就浑浑噩噩地忘掉，抱着一颗自生自灭的心，遥敬这个神秘又让人敬畏的地方。今天下午14点25的航班，如果不晚点，20点40会到达拉萨的贡嘎机场。六个小时的航程漫长又无聊，同伴小徐点开面前的娱乐屏，我说你看别的都行千万别看中国机长。她点头，明白，那也是飞拉萨的航线是吧？人在高空，就有种极不踏实的虚浮感，好像总要信着点什么或是特意撇开点什么，来完成心理的一点慰藉。小徐点开看了雷佳音的《超时空同居》，等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到20点30了，机上广播传来消息：由于贡嘎机场气候原因，飞机无法降落，现在将返航成都双流机场，再次起飞时间待定。唉，都已经避开不看中国机长了，最后还得跟双流机场扯上关系。于是返航，于是再等、再等。像《无间道》里梁朝伟满腹委屈地向黄秋生抱怨一样：明明说好是三年，可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等到我们两眼发黑地站在拉萨的大地上时，已经是9号的凌晨4点。因为跟内陆有时差的关系，凌晨4点的拉萨街道并没有早晨将醒未醒的朦胧，仍然暗得像深夜。带着一身倦意匆忙扑倒在酒店的床上抓紧睡一会。一直睡不好。每隔个把小时就被胸闷憋醒，在黑暗中愣坐半晌，大口地抢着氧气似的呼吸。看着同伴安静的睡姿，又安慰自己，没事，不会把自己憋死的，这不你头还没疼嘛。这大概真是个神灵遍地的地方，人似乎不能轻易地判断或决定。等到挣扎着睡了几个小时起床后，头痛开始了。感觉到头胀脑裂的那一刻，心里倒反而是平静的。我一直做好了会有高原反应的准备，虽然并不知道届时会以什么样的倔强之姿来面对，但就像过招的对手，它迟迟不来，我会焦躁，它来了，输赢另当别论。顶着一颗沉重的头颅，揣着一颗随时要蹦出来的心，我跟她们一起爬了第一站——布达拉宫。我一路都在想放弃，一点点当勇士的心都没有，但她们一直劝着，又搀我，生生把我扶成了不忍拖大家后腿的老媪。最后居然也爬到了顶。俯视着布达拉宫广场前的人群，我微微地笑了。朋友推荐，今天参观了西藏第一座剃度僧人出家的寺庙——桑耶寺。人不多，挺好。跟着稀稀落落的游客走在森严斑驳的厅殿里，没人讲解，自己就着百度边查边看。百度上说，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具备佛、法、僧三宝的寺院，在藏传佛教界拥有崇高的地位。看到好多神像前或多或少都放着纸币，一块钱的居多，也有五毛。晚上吃饭时朋友解释说，这是拜佛的人表示自己心意的一种方式，如果你没有零钱，甚至可以放张大钞，然后自己动手从别人供奉的纸币中找回零钱。按照计划，今天去羊卓雍措，去看被称为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羊湖，海拔4900米。司机说这几天我们真是不巧，天气不算好，天不蓝，云层也厚，还时不时下雨，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清晰的湖面。而我对看不看得到湖面已经没什么执念了，因为一路都是盘山公路，转折拐弯处比比皆是，我现在只担心安全。不过幸好也因为对安全的紧张，我竟忘记了晕车。“到了。”司机说。打开车门，我以龟速慢慢挪下，再慢慢挪到观景台的一处栏杆，扶上去趴着看。的确好看，静水流深，湖如碧玉。我趴在栏杆上默默地想，从此我对湖蓝有了真切观感的定义。再抬起头来时，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眼前像旋转过几百圈似的，脚步也趋近趔趄。同伴陈老师赶紧把我扶上车，喊来司机让我躺下吸氧。小徐过来了，看了下我的脸色说，你这么骚包的人今天连手机都不想拿出来，看来是真的高反严重，那你休息，我们去爬高点看湖面去啦！她们走远了，可能去爬了一个海拔更高点的小山坡，看到了更美的湖面，而我躺在后排车座，静静地吸着氧。脑袋放空了一会儿，想起西川在《老界岭》里写的，“我们决定把山顶的无限风光让给他们，让他们傻眼/我们决定等我们的同伴，但不听他们讲山顶上的事情/我们珍爱我们的决定，他们下来一定会傻眼。”文学还是能给人力量的。就像此刻，一个默默吸着氧的怂包也获得了一点傲娇的尊严。回去的车上，她们仨都累了，睡意蒙眬，一片安静，而我的头疼居然渐渐好转，灵台清明，到西藏三天来的第一次，我有力气睁大了眼睛看外面的光景。脚下是滚滚的雅鲁藏布江。在所有的江流称谓中，我最喜欢这个名字，音韵婉转，却又大开大阖，像盛唐的诗。江水浑浊，夹在两岸山峦间不停地奔流，山的颜色也很神奇，一边黑如墨砚，另一边却又青绿如柳。岸边的农田里，有藏民在收割庄稼，大概是青稞。奶牛随意地走在路中，等着我们给它让路。是的，就是随意。雨下得随意，江水流得随意，牛走得随意，连天空也蓝得随意。这几天来，一直没能看到心心念念的高原蓝天，总是会下雨，云又多又厚。没想到在这头脑暂时清澈的黄昏时刻，看到了宛如明信片般的蓝天白云。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头顶的天空竟然能蓝得这样的澄澈和柔软，它以一种神来之姿出现在你眼前，供你安静地张望，刹那间内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想落泪。司机下车休息，我也下了车。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他抽烟，我看天，看地。江水奔流，群山静默，云团窝在峰石间像袅袅升起的炊烟。我终于领悟了古诗中为何写“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它们俩，原本就是美和美的相互碰撞和成全啊。头痛了一夜，起先想熬着，辗转睡不着。半夜起来找止疼药，又不懂放在了哪里。撑到清早同伴找到药让我吃下一粒。她们今天去纳木错，我掂清了自己的形势，决定放弃，在房间补觉休息。遗憾当然会有，但我接受遗憾。我不要十全十美的旅程，我要花未全开月未圆，留下一些可弥补的念想给自己。大昭寺和八廓街人潮如涌，走几步就会碰到有人问你：要编小辫么？要拍藏服写真么？不需要，谢谢。一路回复了无数次。八廓街特别干净，砖石地面光可鉴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多拍照者席地而坐导致。临出大昭寺时，小徐忽然双眼泛红，眼泪汪汪，一边擦一边说，寺里的藏香这么熏人的啊。我和沈老师愣愣地看着，我俩完全没感觉到啊。小徐拍了一下胸：我知道了，可能我的前世就在这吧！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对她冷嘲热讽，但在这儿，我竟不敢放肆，就呆呆地看着她眼泪直流。陈老师因为之前来过大昭寺，没有陪我们同行，特意坐在玛吉阿米里等我们。据说来八廓街的游人，大半会到店里坐坐，因为这是仓央嘉措和一位传说中的美丽少女初相遇的地方，如今是个咖啡馆，也做藏餐。空气中满是我们并不太适应的藏餐的味道，拥挤、昏暗，还有些潮湿。四个人吃了点茶歇，相顾无言，匆忙下了楼，把位置留给下一位去感受体验的行人。要论私心的话，我当然希望这里阳光稍微再暗淡点，游人少一些，转经的藏民再多一些，油光黑亮的当地小娃笑声再亮一些，还有，玛吉阿米能够再寂寥一些。可我的舒适观感与体验又怎么能让他人他事来为我买单，唉，此事古难全。晚上看实景剧《文成公主》，天气很冷，裹了一件棉大衣。回家选择了火车。晚上8点40分，临近无人区，天幕一片蓝。只能用蓝色来概称，因为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蓝的层次汇集在此，又夹着厚薄不一的云，极目之处全是蓝的云图，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像是容不下任何其他色彩，狂虐又嚣张。这种情景对人的暴击，好像整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呈现痴傻的状态，语言全无用处，头脑生发不出任何能与此景相匹配的词句。原来美根本不是赏出来的，是来了根本就扛不住。我知道此刻自己看云的状态很痴呆，可我不想干扰自己。为了这一刻的风景，这漫长的三天两夜的火车归程仿佛也有了意义。在西藏的那些天，每当头痛欲裂时，都恨不得一秒归家，而此刻刚吹到来自江海平原上的热风时，顿时又怀念起那些每晚需要靠吃止疼药才能入睡的日子。那些痛苦才不过几天，就好像都已经转化成了美。我甚至想再高反一次，用痛来体验不痛的快乐。其实在西藏的那些天，人一直是比较混沌的。一半因为高反，一半也因为到处是壮美的轰炸。这里的好多地方其实都还没看，看过的也未必都记得住。不过我早就不跟自己拧巴，也再不坚持过目不忘。如今出行，我已不做攻略，几乎一切从心、随性，想起去哪就去哪，袒着一颗心与世间外物相碰，倘若机缘巧合，倒也能撞出一些不足被众人所称许的自得其乐。就像无论看过多少场演出和多少回蓝天，但在色拉寺看过的僧人辩经，羊卓雍措看到的云染晴空，无人区的蓝色暴击，还有这个八月的盛夏，穿着一件棉大衣，在夜晚的拉萨河边看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这一切，大概以后再不会有比它们更让人心荡神驰的时刻，因为那些时刻就像个骤然而至的神话，被我供进了记忆的神龛里。（本文作者：周蓉，青年女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通市文联工作人员，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发表过大量散文等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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