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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井荷风 《浮世绘》

看到我国对现代西洋文明的模仿,从都市改造到房屋器具庭园衣服,一概迎合时代趣味和一般趋向,使余不能不悲叹日本文化之末路。

 余自法国归来之顷,时时看见立于芝灵庙前明治政厅初期某官吏的铜像,苦于全然不解制作者的意图:为何选择新旧两种美术均无法发挥效能的地点呢?数年来,余每见称之为市区改建的土木工事,为何毫不可惜地将称作“见附”的旧都古城门拆除,并趁势滥伐四周繁茂的古松,不能不怀疑日本人对历史没有丝毫的尊重。泰西都市里即使一株古树,一宇堂舍,都被当作体现民族之光荣的贵重宝物受到尊敬,这不已为许多旅行者所亲见吗?然而在我国,尊重历史仅成为保守冥顽之徒便于谋取功利的口实,而对于一般国民反而成为学艺进步和知识开发的重大障碍。这些实际上仅有一两例证。余甚感愤慨而悲戚。然而所幸的是,这种悲愤和绝望不久便成为一种阶梯,使余进入对日本人自古以来的遗传性丧失信心的无差别观念。君不见,上野的老杉默默无语无诉,深知自己命数已尽而从容枯死。无情之草木不是远胜过有情之人吗?

余始知现代之我国社会属于现代人,是余等决不容置喙的。在这里,古迹之破坏,时代之丑化,亦不能激起任何愤慨,反而提供了无上的富于讽刺意味的滑稽的材料,故而一变成为最有诡辩意味的中心。然而,闹剧到头来不过是闹剧。不管多少潇洒的帮闲,总不能彻头彻尾仅靠用扇子打头打发日子。我努力每日为时代的闹剧插科打诨,同时又不得不潜心回想已经整顿的过去的生活。要想梦见过去,就不能不依仗保存下来的过去的文学美术的力量。我希冀依靠广重和北斋的江户名所绘想见都会及其近郊的风景,依靠奥村派牌坊的制作寻觅衣服的花纹和器具的技艺。我想根据天明时代疲惫堕落的平民生活,以寻求充溢全身的悲哀的美感。


 浮世绘着实使我神游于浑然梦想之世界。浮世绘不像外国人所欣赏的那样仅仅止于美术的价值。对我来说,着实感到了宗教般的精神慰藉。这种特殊的美术产自受压迫的江户平民之手,不断蒙受政府的迫害,并且获得完满的发展。当时受到政府保护的狩野家亦即日本十八世纪学院画派的作品,决没有将那个时代美术的光荣传给后世。而这不正是那些流放于远方海岛、戴着手铐、受尽屈辱的城镇画家的功绩吗?浮世绘不正隐隐奏响着不屈于政府迫害,显示着平民意气的凯歌吗?它不正标明对抗官营艺术的虚妄的真正自由艺术的胜利吗?宫武外骨氏的《笔祸史》一书,详尽无余地考证和叙述了这些事迹。我于此未见有多说的必要。


    浮世绘是经木板印刷在纸上,通过颜料配合获得特殊色调,又凭借极狭小的规模表现出显著特征的美术。浮世绘一般用奉书纸和西之内纸印刷,其色彩皆如脱退了一般浅淡而无光泽。试将其与富有活力的油画色彩相比较,一方赫赫如烈日之光炎;一方暗淡令人想到夜半的灯影。油画的颜色具有强烈的意味和主张,能显示作者的精神,与此相反,如果说木板印刷的睡意朦胧的色彩中也有作者精神的话,那只能是专制时代中人心萎微的反映。在暗示黑暗时代的恐怖、悲哀和疲劳这一点上,我仿佛听见娼妇隐忍的啜泣。我怎能忘记这底里蕴含的悲哀和无奈的色调。我接触现代社会,常见强者极为横暴而甚感义愤,这时便翻然想起,如果说凭着这种无奈的色彩美中潜藏的哀怨的旋律再现着黑暗的过去,那么我也就知道了东洋固有的专制精神究竟是什么。同时也不能不深深憬悟到侈谈正义是多么愚蠢。希腊美术产生于称阿波罗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凭借着形同虫豸的町人之手制作于光线阴暗的横街的客栈内。如今声称时代完全变革了,但归根结蒂这只是外观,一旦用合理的眼光看破其外皮,武断政治之精神便和百年以前毫无二致。江户木板画的悲哀的色彩,全然没有时间的悬隔深深浸入我的心胸,时常对我亲切地低语,其原因决非偶然。我不知何故,近来在对有强烈意识的西洋艺术宛如仰望山岳只感到一派茫然;相反,一旦转眼面对缺乏个性、单调而疲劳的江户文学美术,忽而从精神到肉体都感到一种麻痹的慰安。我对浮世绘的鉴赏或研究,本来就不是出自严密的审美理念。如果有人问起,我只能回答,只是在一种特别情况下喜爱一种特别的艺术罢了。何况泰西人关于浮世绘审美工艺的研究,远在十年前就已探幽入微、臻于完满了。


我已几度记述过住在木造纸糊的日本传统房屋中,对于春风秋雨四季气候具有怎样的乡土的感受。栖息在如此脆弱而清爽的房屋和如此充满湿气而富于变化的气候之中,同过去在宽广坚固的西洋居室中高视阔步时相比,对于诸般事情自然有各自不同的嗜好。如果我也拥有相当的财富,可以横躺在麦罗科皮的太师椅上,饭后于图书室内抽抽雪茄,那么我当然也想得到钢琴、油画和大理石雕刻。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现在我仍是一个两腿盘曲于榻榻米上,靠火盆里一星炭火驱走寒冷,静听那掀动竹帘的暴雨和敲打房檐的夜雨的人,一个喜欢清贫、安逸和无聊的生涯、努力满足于醉生梦死的人。阴霾天空的微光被廊缘遮挡着,透过窗纸在这里形成一个特殊的阴影。适应于此种居室的美术,首先其形不能不小巧,其质不能不轻盈。然而现代的新作品中,不幸的是我至今未见到类似西洋的miniature或铜版画的东西。浮世绘木板画不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吗?

都门的剧场一上演拙劣的翻译剧目,便朋党相结立即有人叫嚷新艺术的出现。官营的美术展览一有卑贱的画工争名逐利,猜疑和嫉妒的俗论便轰轰然闹得沸沸扬扬。秋雨淅淅沥沥,虫声次第消隐的郊外的蛰居里,午后人倦,也没有朋友来访,此时独自取出浮世绘来展眺,啊,春章、写乐、丰国,仿佛将江户盛时的戏剧搬到我的眼前;歌麿、荣之邀人去不夜城同享欢乐;北斋、广重在游览闲雅的市中风景。凭借这些,我自能得到不少慰藉。


近世大诗人维尔哈伦的诗篇,有一章盛赞了其故乡佛兰德古画中出现的横溢的生活欲:

佛兰德的美术呵,

只有你了解那个淫妇,

好好爱那个乳房丰腴的淫妇吧。

佛兰德美术的杰作,

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明证。

描绘那妃子,那女神,

描写那群居于红岛漂浮于波间的仙女,

还有那妖艳的美人鱼,

还有那取材于四季景色、肌肉丰满的果树女神。

大凡佛兰德名家的大作,

没有不描绘淫荡的妇女的。

读这首诗,如果只感到卑猥,便不能懂得诗的深意。维尔哈伦是凭借出现于佛兰德美术中的裸妇,想象和赞美人的伟大的活力。他置身于以清净、禁欲为主导的传统道德及宗教的藩篱之外,以充实的生活和向上的意志当作人生的真正意义。人生意志的所向是未来的理想。这里有伟大的感情,有悲壮的美,有崇高的观念。污辱和淫欲不是人类活力的一个现象又是什么呢?它的可贵正在于深沉而旺盛的意志力。

风景绝佳,山水明媚;

粉壁朱栏,宫阙壮丽。

佛兰德画上的妇女,

身着典雅的古代服饰,

个个冰清玉洁,颜色娇艳;

人人身体健康,香汗淋漓。

这些女人意气扬扬,恣情淫荡,

丝毫不感到一点羞赧。

这是欧洲新思想的急先锋维尔哈伦吟咏乡土美术的最后一章。佛兰德本是自由之国,佛兰德人是挣脱西班牙政厅的羁绊,驾乘新近的十九世纪的文明,尝试过一次大飞跃的国民。维尔哈伦看了鲁本斯、凡戴克和特奈斯等十七世纪画家的名作,为其强烈的色彩所感动是毫不足怪的。但如果我今天要反省自己的话,那么我不是如维尔哈伦一样的比利时人,而是一个日本人,是一个天生的命运和境遇各不相同的东洋人。不用说恋爱之至情了,就连对异性的一切性欲的感觉都被当成社会最大的罪恶而冠上法制的帽子。我们从小就受着“哭闹的孩子和地头蛇惹不起”的教育,是深知“祸从口出”的国民。使维尔哈伦感到兴奋的鲜血淋漓的羊肉,芳醇的葡萄酒和明快的女人画,这些又算得什么?啊,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父母而卖身的游女的画姿使我悲泣。斜倚竹窗、茫然眺望流水的艺妓的身影使我欢喜。叫卖荞麦面条的灯火凄然的河畔夜景使我迷醉。雨夜初霁,杜鹃啼月。时雨霏霏,秋叶飘零。落花当风,钟声远逝。日暮途穷,雪满山路……大凡这世上无依无靠无望无着恍如春梦令人嗟叹的事物,悉可使我亲近,使我怀想。


浮世绘本来不只限于木版画。师宣、政信、怀月堂等诸家,除板画之外,还制作了肉笔画。鸟居清信专门绘制演员画木板原稿,而宫川长春则专门绘制肉笔仕女,故有人认为中古的浮世绘确乎可以分为肉笔派和板稿派两大流派。然而到了明和二年,铃木春信首先发明了精巧的木板彩色印刷术,自此浮世绘的杰作多限于木版画,肉笔制作除了湖龙斋、春章、清长、北斋等人的某些作品之外,多数不足以鉴赏。浮世绘肉笔画赶不上木板画的理由,全然决定于色彩的调和这一点上。由于木板印刷中工艺制作的必然结果,产生特殊的色调,凭着各种色彩音乐般的协调,画面上自然产生空灵的感情。而肉笔画中的朱砂、胡纷和墨等颜料毫无变化,只能形成各自独立的杂乱的色彩。这不怪画家,而是日本画物质材料的缺点。今观诸家制作,在木板彩印尚未获得进步的“红绘”(注:浮世绘初期以红色为主的彩墨印刷方法。)时代,板稿画家常常仰慕肉笔画中色彩的规范。但到后来完全相反,肉笔画却从木板画中学习用色方法。龚古尔认为,歌麿的蚊帐仕女挂轴,其蚊帐的绿色和衣带的墨色的技法完全取法于木板画。肉笔画不及木板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布局。春信以后的木板画所描绘的人物都必定具有一定的背景,整个画面浑然一体;或者凭借底色的淡彩产生一种诱人的温柔而美妙的感情。这些都是肉笔画无法企及的。现试将土佐、狩野、圆山各派的制作和浮世绘相比较,浮世绘肉笔画从东方固有的审美趣味看,其笔力以及墨色的品位决不应该占据最高的地位。唯有在木板彩印方面才开始产生不可动摇的独特的价值。浮世绘的特色在于板画,板画的特色在于优雅的色调。为此,浮世绘才得以和泰西美术相抗衡。


在那新的国民音乐尚未兴起、新的国民美术尚未出现、唯有一时的模仿和试作滥出的时代,不用说是无法预测我们民族艺术的前途的。我只是徒抱有众多的疑问而已。钢琴果真适于演奏日本固有的感情吗?油画和大理石果真是介绍日本特有造型美的唯一途径吗?我不能不诧异于数理性的西洋音乐的根本性质和落花落叶虫语鸟声等单纯可爱的日本自然音乐的天壤般的悬隔。我时常对于日本人画的油画,对于描绘日本妇女和日本风景以及室内的作品给予热心的注意,然而不幸的是,对于油画中描绘的日本妇女的发束,还有对于友禅织、飞白、扎染等衣服的花色,从未产生过美妙的感触。对于所描绘的廊缘、门墙、纸窗、柜橱等日本的住居及杂物,也未曾产生过亲密的特殊的感情。我经常面对同一画家的制作,感到他所描绘的西洋风景远比日本风景优秀。我不惮进一步妄断,油画只适于描绘金发女郎和西洋风景。我决不是厌弃国人制作的现代油画,然而无可奈何,较之今日之油画,歌麿和北斋向我的感觉诉说着更多更多的日本妇女和日本风景所包含的秘密。为此,我只能说,我在接触以上这些新秀的天才制作之前,我无法忘记江户的美术家。日本都市的外观和社会的风俗人情不久就要全部改观。即使不情愿也要美国化,不甘心也要德国化。然而,只要日本的气候、天象、草木和被暖流所浸润的火山质的岛屿存在,那么,初夏晚秋的夕阳就会永远绯然猩红;中秋月夜的山水就会永远青如蓝靛;降落于茶花和红梅上的春雪也会永远如友禅染色一般斑斓绚丽;妇女头发只要不用烙铁过分烫缩,那水梳的鬓云自有一番风情。对于永远生活在日本这个太平洋岛屿上的国民来说,浮世绘必定永远传递着亲密的情话。浮世绘的生命确实和日本的风土同在。但是,它的杰出的作品现在已经全部输出国外,不亦悲夫!

                                                大正二年正月稿

(陈德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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