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鲁西农村里，于午后黄昏里时常能听到骂大街或者是寻物启事的，有站在自家房顶上的，有怕别人听不见特意走街串巷告知的。而那些骂大街的往往以中老年妇女居多，她们双手叉腰，唾沫星子飞溅，精神备儿足，颇有几分玉树临风、指点江山的气势。那为了丢失个三瓜俩枣，失踪个小鸡小羊而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随着农家袅袅的炊烟悠远绵长，伴着暮归的牛羊哞叫声此起彼伏，形成一曲农村特有的交响曲。而那些骂大街者特有的神态表情和夸张的肢体语言动作也随着前邻后舍茶余饭后栩栩如生的笑谈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招财他娘年近七十，骂起大街来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一听就是骂街高手，据说已经有三十多年的骂街历史，骂街如果晋级的话，早该晋级为最高级别了。一次她养的一只小山羊从她家的破篱栅门挤了出去，一天未归，她挨家挨户打听寻找也没找到，都说没见，急的她上火吃不下饭。一到晚上，招财娘便站上房顶喊了起来：“哎……看看谁家多一只山羊啊？我家的羊跑出去一天了……门头上染着红呢……跑谁家谁给我放开……你要是不放开……别说我骂你啊……都是庄里庄乡的……”自言自语，如话家常。两天之后，骂风突变。原来招财娘打听到是被前街外号“老歪眼”的光棍汉给关起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去二十里外的集市上给卖了，据说有人亲眼看到的。那“老歪眼”早年就曾经偷队里的东西，有两个钱就喝酒，一次喝醉了把眼眶磕块皮去，看上去跟一只眼歪了似的。招财娘搬了一张小马扎端坐在房顶边沿，面向“老歪眼”家方向，把音调拉得很长，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逮我的羊不得好死”啊，什么“生下孩子没有屁眼儿”啊，什么“祖祖辈辈断子绝孙”啊，嘟嘟囔囔也听个不清。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时而低吟轻语，时而高昂激越，远听如老戏清唱一般，直骂得鸟飞花落、月羞星惭，才在老伴儿的一再催促吃饭下才意犹未尽地下了场，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才算落幕。据说那顿饭招财娘气得多吃了一个大馍馍。
大力嫂腚大腰圆、性格刚烈，说话声如学校打铃用的破钟，大家都说和《水浒传》里的母大虫顾大嫂可能是表姊妹。大力嫂力大能干，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在家说一不二。刚结婚那几年因为分家和大力哥打架下死手，把个大力哥打得怕怕的。一次公爹实在看不下去，就摆出老者的架子说了她几句，这更是火上浇油，一句“你们陈家老的少的没一个好东西”，把她公爹气个倒仰，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下不来台，就象征性地在棉花垛上抽根棉花柴准备吓唬吓唬她。大力嫂手无寸铁，情急之下随手抓起一把她家老牛刚屙的稀粪糊到老陈头上，只见她公爹满头牛粪，滴滴答答，臭不可闻。她公爹脸色铁青，也顾不得什么儿媳不儿媳公爹不公爹了，上来就扇耳光。大力嫂早一个健步靠近身来，只一招“叶底偷桃”，轻轻一捏，可怜大力他爹，一个七尺汉子便蹲了下去，脸色蜡黄，再也不敢动一动了。人家都说她不讲理，有个边边角角点事也都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其实内心还是有几分忌惮。大力嫂骂街时总是先大喝一声，如雷贯耳，分贝爆表，如猛张飞喝断长板桥下之水，只骂得惊天动地飞沙走石，只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骂到高潮之时，双脚跳起，拍手打胸，似有飞升之态。一次家中的两只大狼狗看到主人手舞足蹈似有指挥它们冲锋陷阵之状，便也冲上房顶跳跃狂吠。一时人的谩骂声，狗的乱叫声，声声刺耳。来福哥被吵得实在睡不成午觉，便拿着排叉上房翻晒花生秧子，对大力嫂说：“你家的狗比你骂得声音都高，也听不清你说的么了，光听到狗汪汪乱叫了。”大力嫂便往下撵她家的狗，撵到一半琢磨出话不好听，便骂了来福一句“你那熊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颗狗牙来？”也随着狗一起下了楼梯。
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特别紧张，农村双女户总想再要一个男孩。招喜媳妇怀孕六七个月了，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计生办给逮着了，引下了一个大白胖小子，疼的招喜一个劲儿把头往墙上撞，从那以后他便少言寡语，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他怀疑是村里的人告了他，便阴天下雨的时候借酒消愁，然后借着酒劲，光着膀子四处乱骂。人们非但不厌恶他，说起来内心还有几分同情怜悯。后来计划生育有所松动，他便又偷着生了一个男孩，虽然被罚了两三万块钱，还是很高兴，干劲也足了，他的儿子今年开始上初中了。
记得东头一个刚结婚的媳妇，晒到大门外面麦秸垛上的新被子丢了，也准备上房骂人。在家里给自己打气了半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鼓起勇气站到了房顶，刚说了一句“谁把我的被子抱走了？”便红了脸自己笑着跑了下来。后来这对夫妇在城里开了一家连锁饭店，生意特别红火，一家人搬到城里楼上住很多年了。前几年回家拜年还看到那个媳妇两口子，开着一辆宝马，她男的见了我还“哥、哥”地喊着给我递了一颗烟。
上次听到骂大街的声音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如今，招财娘早已作古，招财一家也搬进城里住去了；“老歪眼”在城里工地上看工地，每月一千多块钱，加上最低生活保障款，喝酒吃饭绰绰有余，除了他族里有婚丧嫁娶他才回来，其他时候根本见不到他。有人说起当年招财娘家丢的羊来，“老歪眼”指天发誓绝对不是他偷的。大力嫂呢？他公爹也早死了，人们都说是她给气死的。上次见到大力嫂，她穿着园林绿化的工作服正在公路上栽花除草呢，满头白发，乱乱蓬蓬的，和她打招呼，黝黑褶皱的脸上笑容满面，“兄弟、兄弟”地喊着，问这问那，挺亲热的样子。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尤其是新农村建设这些年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房子越盖越漂亮了，又平又宽的柏油路修到了家门口，小轿车已经成了家家户户的代步工具。农业实现了机械化，人们从繁重的农业生产中解放出来，到城里去发展创业，很多农村人在城里安了家落了户。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农村留守的老人也越来越少。每次回老家，看到昔日牛羊遍地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个白发老人偎依在房檐的阳光下安详地晒着太阳，内心便生出几多复杂的情绪。现在很多村庄都列入了城镇规划之中，用不了几年便都要拆迁掉，那时候世代相守的邻居也可能天各一方了。那骂大街的声音也许将和昔日贫穷愚昧一起消失在辽阔的乡村田野之中了。
【作者简介】王保国，男，1972年1月出生，汉族，聊城市东昌府区道口铺街道办事处陈化屯人，现为东昌府区道口铺街道办事处高马小学教师。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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