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建东
有时候，我们距离真正的美就只一步之遥，而迈出这一步，还真没那么容易。
什么是真正的美？应该说，美，是一种只有人类才具有的对世界的独特的主观感知。这个世界本无所谓美丑。诞生了人类之后，才有了美丑。能觉察出这世界的普遍存在的独特之处——美，就可以说这个人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审美能力，就是这么一种主观感知的能力。法国艺术家罗丹说过，这世界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眼睛，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罢了，其实说的是审美之心。由这样一颗审美之心对外物以及自我产生的主观感知——情感、思想，才是世上真正的美，即情感美，思想美。拿绘画来说，欲画竹，先宜胸有成竹，只眼中有竹是不行的；欲画丘壑，先宜胸中有丘壑，只眼中也是不行的。而但凡竹也好。丘壑也罢，既要进得眼中，更须入得心中。一入得心中，便不再是我们眼中所见之竹与丘壑，它们浸染了个人心中的情感与思想，被调味，被炒作，而后和盘托出。这些画作的美，本质上是情感之美，思想之美。画家所画，皆是心中之境，无论东西。写作也是如此。
木心有一句话，他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再多的知识也救不了。说到底，知识若不能内化，它永远是客观的东西，如胃中之石，眼中之沙，对于一些人来说，知识多了，反而有害。而审美力是主观能力。没有那么一双慧眼，难以发现世间事物的独特，就是审美乏力。审美乏力，这个人的世界就是灰暗的，他的情感思想也随之缺乏生机和活力。其实，木心的话有些夸张。他只是说审美力不容易培养罢了，并没有说不能培养。多读一读那些美妙的散文，还是有些疗救的功效的。这也是中国人吃啥补啥的经验吧。因为散文的一大特色就是写真情实感，独抒性灵，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这种独特的感受，在时光流转中，可能转化为人们的普遍的审美情趣和心理，成为文化的基因。古典诗歌中那些常见的意象，诸如春花秋月青松翠竹流水碧荷，都是这么来的。后人在审美上，要么与前人相附和，要么推陈出新，赋予事物以新的美感体验。好的散文属于后者，讲究一个独抒性灵。郁达夫《故都的秋》是这样的，朱自清《荷塘月色》也是这样。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朱自清的池塘月色中的荷美在何处。
从古至今，写荷写莲之作不胜枚举。荷与莲在植物学与文字学意义上的差别还是有的。为了赏析的便利，在此不做分别，我们姑且混之为一谈吧。古人写莲，最为经典的，当属周敦颐《爱莲说》：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在周敦颐心中，莲是彬彬君子，他说：
莲，花之君子者也。
朱自清的荷花呢？
在《荷塘月色》中，荷是作者和读者的一个主要审美对象。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被作者所描绘的荷叶、荷花、荷香、荷波以及流水所吸引，分析其描写的顺序，赏析修辞手法。荷作为一个整体的形象，却恰恰被忽略掉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这个对荷的形象的整体感知，可能涉及到朱自清先生独特的审美情趣与人生追求，是蕴藏在文字中的大美，是真正的美。
从整体上看，朱自清心中的荷是个什么形象？他描写时有这么一个比喻——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荷，就是一个“美人”的形象。朱自清先生写荷叶、荷花、荷香，都是围绕“美人”这个形象来构思描摹的。
先生先写荷叶，说“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借荷叶勾勒出这个“美人”的身姿：亭亭玉立，端庄优雅。接着写荷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进一步形神兼备地描绘荷花的情态。藉此，一位既婀娜多姿又温婉可人，既朴实自然又冰清玉洁的“美人”形象跃然纸上，如在读者目前。尤其是“刚出浴的美人”这个比喻，堪比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同样写出了荷这个“美人”洗尽铅华朴实自然而又高洁的本性。只不过，朱自清先生是以现代人的审美，用了现代人的语言，是一种新的感受。更为奇妙的，是后面一句神来之笔，“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缕缕清香”，可不是沐浴之后喷涂的香水的味道哦！“美人”！“刚”！“出浴”！这“清香”是洗尽铅华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灵魂的香气，是“三昧真香”，是“无香之香”！说也奇怪，古时文人墨客喜欢的花花草草，没有几样是馥郁芬芳浓香型的。比如“梅痴”林逋《山园小梅》写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同代王安石《早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香是“暗香”，不易察觉之香。明代学者李日华写《兰香》更是妙不可言，他说“鼻端触着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好玩不？梅、兰、菊、莲都是一样，它们都是花中君子。什么是君子？君子就是有着香远益清的气场，而无咄咄逼人的气势的人吧！无疑，朱自清先生心中的荷也有着这种君子的品性。女性化的君子，是为美人。
就像是动画片里，神仙把荷叶荷花莲藕拼在一处使哪吒重生，朱自清先生以荷叶荷花荷香为泥，就让一位旷世的美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先生为什么这样描绘荷花呢？这固然与我们对莲荷的审美传统有关，与“美人”的寓意有关，还可能和先生对理想人格的追求有关。在我们古老的审美传统中，莲荷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的本性。而自楚国大夫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美人”也就渐渐成了高洁品性的象征。我们知道，古人对自我人格的标榜，往往是借助一些有着独特之处与含义的事物含蓄地表达。如陶渊明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就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托物言志”吧。作者心心念念之处，就是其情趣追求所在。他所恋爱追求之人之物，就是他自己。正如在一场恋爱中，你喜欢的，你寻找的，其实是你自己。说到朱自清先生的人格追求，有这么一个掌故。先生原名自华，乃其父所取。1919年，先生报考北京大学，才自改名为“自清”，语出《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鼓励自己在困境中保持人格操守，不坠青云之志！好一个自清！的的确确，朱自清先生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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