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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烟点炮

烟点炮

吕志军

  当我把一包烟装进档案袋子,夹在腋下走进阳光,就知道,这次打赌我赢定了。

  “打猎去?”女人还在身上腻着,老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想想一天的日子多么无聊,这个电话就有多诱惑。我在被窝里伸个懒腰,一夜放肆,还没缓过劲儿来。

  “要去就快点,别总在肚皮上跳舞。”老三有诗人气质,说话像作诗,做事也像作诗,他总是带给人新奇,从语言到行动。

  我打个哈欠,翻身下床,把窗帘拉开。女人还在梦中,晨曦进来,把她的脸照亮,褪尽浓妆的脸庞并不如昨夜的漂亮。

  “你要走了吗?”她被光线揉醒了。

  “钱在柜子上,自己拿。”我去盥洗室,打开按摩水龙头。水淋湿身体的时候,她进来贴在了我背上。

  “下次啥时候约?”她的手环到前面来。

  “没有下次。”

  开车出来上高速时,老三已经在收费站口等着了。我递给他一张卡。

  “上次给的卡钱还没用完呢。”他顺手把卡扔到座位中间的收纳盒里。

  “可以给你的妞。”我不忘揶揄他一句,“还不够吧?”

  “光卡也打发不了。”他把一个沉甸甸的档案袋递给我。

  两辆车向山的方向飞驰,一辆又一辆车老牛一样被甩在身后。在车流中穿插,费力追着老三的车,我仿佛能听见他得意的笑。

  在一片别墅区停下,我深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海拔1789米,负氧离子含量90%。大约两千五百种植物,一百四十五种动物,不包括昆虫和微生物。看你运气啦。”老三介绍道。

  进了其中一栋别墅,老三开始装备自己。我拿起他带来的高倍望远镜往外看,远处一塘湖光,在群墅前面,像一枚闪亮的戒指。

  “你看,那边。”

  “这里本来都是林区,不允许盖别墅的,可是风景这么好,有眼光的商人又怎么舍得扔掉这一块赚钱的肥肉?”老三说。商人先是通过规划部门审批下临时用途用地,然后私自进行地产开发,盖了别墅。一夜之间,地皮升值数十倍。商人再通过各种方法获得房产出售批文。城里的权贵巨贾,以能在此拥有一套房为尊。有的官员甚至以一己之力,圈一块地,给自己筑屋养老。

  “咱们现在这套,是老头子的赠品。”老三的父亲是国土资源厅的领导。

  “和那片池塘有什么关系?”望远镜里,湖面波光粼粼,碧绿如玉,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那是这边村子仅剩的公有财产。地产商在征地的时候,遭遇村民激烈反对,说祖产不能被糟蹋光了。村主任也没办法,就留了这一片下来,现在养鱼。据说有人还在打它的主意。”老三指着旁边的一座瓦房,“这是看塘人的住所。”

  “有人看管吗?”

  “当然。”

  我忽然对打猎失去了兴趣。游击于林,人和动物争斗,得到的无非一只熊掌或者野猪。要是和人斗呢?

  “我想去猎鱼。”我想,这次我比老三有趣。

  “这里的鱼不卖,养肥了,村里人分,这是村民最后的集体仪式,比赶集还热闹。”

  “那我就去炸好了。”

  “你真的要去?”老三也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

  “去!我请你吃鱼。”

  “如果你能炸回鱼来,我的德国猎枪改成你的姓。”这支不知用什么办法弄回来的枪,是老三的大宝贝,平时鲜少露面。

  “一言为定。”

  “但你要知道哦,没有人赢得了我。”老三自信满满。

  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猎枪子弹倒出来,我和老三小心翼翼地分离开弹头和弹壳。这一袋子弹的火药足够做一枚炸弹,而老三的车上也恰巧有雷管和导火索。

  当我揣上打火机,把炸弹和一包烟装进档案袋子,夹在腋下走进阳光,就知道,这次打赌我赢定了。“我看戏。”老三趴在窗户边,手里晃动着望远镜。

  日已过午。走过瓦屋,里面静悄悄的,我的脚步声没有惊醒任何人。靠近鱼塘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燥热。

  抽出一根烟,点着,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池塘三十四点五亩,粼粼波光下,鱼也睡着了。这里或将很快变成别墅区,再不下手,连一片鱼鳞也不会剩下。我打开袋子,拿出炸药。就在我要点燃导火索的刹那,哗啦一声,池塘里面冒出一颗头颅。

  没错,一颗头颅,女人的头颅。那头往后一甩,一串水珠在头发的带动下,画出一个圆弧,就像摄影棚里准备出嫁的姑娘在拍那唯美的照片。可是,在寂静的鱼也沉睡了的午后,这人头冒出的哗啦声,于我,不啻一声惊雷。我想,手里的炸药轰响,也不过如此吧?“你妈的,找死啊。”暗骂归暗骂,我还是慌不择路地拔腿跑起来。

  身后是女人一串爽朗欢喜的大笑,“哥哥,我抓住一条大鱼!”

  树林摇晃,土路也摇晃。等稍微稳住神,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炸药包不见了,更糟糕的是,我跑进了看塘人的瓦房。这马仔的活到底不是我能干的。

  好一会儿,我才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好在这屋里静悄悄的,几床被子乱窝在床上,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入鼻腔。

  “哈哈哈……”正在我想退出去时,床上突然蹦起来一个人,披着被子,扇动着,蝙蝠一样。

  “你妈,吓死老子啊!”我几乎要栽倒在地了。

  “爸爸,你看,叔叔的样子好搞笑啊!”原来是个孩子。

  先是打了一声哈欠,接着伸了一个懒腰,另一床凌乱的被子下,爬起来一个男人,又爬起来一个男人。

  “还有这样抽烟的,哈哈哈……”小兔崽子并不认生,他跑过来,站在床头,把我嘴角黏挂着的半截熄灭了的烟摘下来。

  还好,屋子挡住了望远镜的视野,不然,望远镜那头的人还不笑出猪叫声——说不定已经笑出猪叫声了呢。

  “这里还是比外面凉快。”我没话找话。半截烟说明不了什么,何况大小三个男人都刚刚醒来。

  “请坐。”男人A走到门口,端起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完,把嘴一抹。他看着我,指指床。男人B坐在床边,睡眼惺忪。小兔崽子光溜溜的屁股朝上,盖了半截,双脚翘起来一前一后晃着,手支着头,看着我笑。

  一挨床,一股潮气从屁股下传来。

  “你似乎比他猛。”B的头发直直竖着。A圆乎乎的脸,憨憨的,满脸是笑。“你比我猛!”A瞅一眼B说。两个男人互相瞄了一眼,知根知底地大笑起来,狂妄而有些淫邪。我不知道,B确实比A猛。B的老婆是A的闺蜜,本来A是要把她发展成自己的老婆的,但被B抢走了。A只好把B的妹妹变成了自己的老婆,就是刚才水中的女人。能把别人的准老婆抢走,B当然比A猛。

  这时,一只老鼠从我屁股边跑过,我正想躲,B一巴掌拍过来,老鼠没打着,打在我左手上。老鼠跳到了床的另一边,B再拍一巴掌,我的右手又挨了一下。B看着老鼠逃进了床与墙的缝隙,牙咯嘣响了一声,但他很快和其他人都笑起来,好像这个小东西对床一点影响也没有,对他们一点影响也没有,没有拍到也就没有拍到。它逃了,他们对此司空见惯了。

  我感到了疼,看看手,青紫慢慢爬满手背,但是他们没心没肺地笑着,根本没有发现我的手臂已经发疼发麻,抬起艰难了。

  “你看,天热,没有娱乐,只好打牌了。”B说。A转身从背后变魔术一样抽出一副扑克牌。扑克牌在两只手间穿插,A洗牌手法的熟练堪比魔术师。我说:“我没有拿钱,你们玩。”我想,我得走,还得赶在女人进来之前。不管怎么说,这是别人的家。

  那只老鼠又窜了出来,蹲在门口桌子上的猫——我这时才发现它,它麻色的皮毛和安静的躺卧,把自己和桌面很好地混成一体——它静静地蹲着,并不扑过去。我向门口冲去,一只脚踩向老鼠。A已经捷足先登,把猫拨向一边,手一伸,老鼠的脖子已经捏在他拇指食指圈成的虎钳中,而他的脚恰巧踩在我的脚上。老鼠四肢乱蹬,嘴里却发不出吱吱声,小嘴痛苦地咧着。没一会儿,老鼠停止了抽搐,嘴角渗出了血。A把死老鼠往门外一扔:“吃吧。”肥猫懒洋洋地从桌上跳下,慢吞吞地走向嗟来之物。“它逮不了耗子了,”A把手拍拍,“咱们打牌。”他掇只凳子,塔一样坐在门当中。

  脚也疼了起来,我暗暗觉得可能有些麻烦。

  “有烟吗?”B问A。A摸了摸口袋,双手一摊。我说:“我有。”伸手进兜里,只有钱,哪里有烟?“哦,我出来的时候只点了一根,烟盒在家里。”我悻悻地解释。我揣了些钱。去炸鱼塘,为什么要装钱?事后我想起,总觉得那是多余的,就如我到那房子里去。这像一个预示。可是对一个商人或纨绔子弟来说,临出门往裤兜里塞一卷钱,没什么不对。“接着。”B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烟,啪啪拍了两下,烟从盒子里探出头,他抽出三根,给我和A扔过来两根。他打着火机,给自己点上,又把火苗递到我嘴边。因着火光,烟在眼前光洁而清晰。我深吸一口,火光被吸进烟里,等火苗重新站直,烟头燃起一团簇红。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因为在点烟的刹那,我瞥见了B的目光,深邃而寒冷。这和他以及A没心没肺的笑容不相符。

  他们爽朗地笑着,出牌,烟叼在嘴角。小兔崽子牌也打得很溜。他们并不赌钱。我待在两张床的夹角,看他们愉快地玩。

  一个男人在店门口乘凉歇脚,被打残废了,理由是他影响了店容。一个女人不小心划了汽车一条印痕,也被打残了。下手快而凶狠,我看着手下的动作,如欣赏一部美国电影。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屋里的温度似乎在不停地下降。我现在好像也陷入了那些人的困境。但就像我在马仔打人时面不改色,这屋里的人也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又暗藏杀机。

  也许我不该来猎鱼,或者就不该由我来猎鱼。吃一条鱼是如此简单。我只需要扔一个烟点炮而已。轰隆一声,鱼塘就垮了。

  没有炸药的燃爆声,这么久也没有回到别墅,我希望老三能猜到我的处境。摸摸口袋,手机也没有拿。该死!

  那个女人,开始我担心她进来,现在又郁闷于她不来。档案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看一眼便知。

  “再来一根吧?”我望向B。

  “最近烟比较费,一拨一拨的来人。”B递给我一根烟。我知道了,我的人抽过他的烟。早知道这么费事,不如简单点。处理问题,就怕想得太周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最有效。

  “为什么呢?”我明知故问。

  “都是为这塘鱼呗。”B出了一对儿老K,A不要,眼看要走完了。小兔崽子说:“别急,舅。”他出了一对儿鬼,炸了。“你得意不了了吧?哈哈哈。”

  “也许有其他办法呢!”我说。

  “比如?”

  “比如,有人出一对儿老K,而有人出一对儿老A。”

  “价再高,这是故乡。故乡知道吧?”B仿佛要把“故乡”两个字咬碎。他使劲儿把剩下的牌砸在桌面上。

  我能理解从故乡被赶走的不舍,却不能明白为什么有钱不能再置一个故乡。

  “我父亲埋在这儿,我爷埋在这儿,我祖爷爷埋在这儿。我们的青山绿水,记忆、怀想、未来,不能在我们手上没了。你说呢?!”A把牌收起来。

  “爸爸你也埋在这儿吗?”小兔崽子问。

  “小孩子不要插嘴。”门外有脚步声,A把孩子拉起来,“穿衣服,该收摊了。”

  女人提着一条鱼,出现在门口,另一只手空空如也。我的心放下来,不过很快又提了起来。

  她的后面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手里是我慌乱中丢下的那个档案袋,它现在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

  我明白了,“抓住一条大鱼”是看塘人的暗号。他们已经布好了一张网,我不幸跌进了这张网中。但是一两个警察和几个小民并不足以让我放弃,大风大浪我见多了,何况,还有老三父子,以及他们构筑的那个帝国。只要我戴着手铐的形象出现在望远镜里,这个帝国很快会运转起来,我只需要静候佳音。至于证物,那个烟点炮,“我路上捡的”而已。

  我要做的关键是,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对这三十四点五亩地的狂想,它已经让我魂牵梦绕了一段时间,炸毁鱼塘只是尽快得到这块儿地皮的方法中的一个。脱离目前的困境,我可以徐徐图之。

  “行动。”警察低声对着对讲机那头说。

  “这是你的车?”警察指着别墅外面的布加迪轿车问我。

  “是的。”自信他们没有任何得力把柄可以抓握,我反倒镇定自若,虽然手和脚都很疼。

  “里面的枪也是你的?”

  “什么……”透过车窗,我看见老三那把大威力德国猎枪横卧在后排座椅上。我忽然想起,还有没有收拾的弹头和弹壳。

  “不,这是……”我着急了。话音未落,老三戴着手铐被警察押着,从别墅走了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做事呢,持枪进入我家,搞得一地的弹壳。你要干什么?”老三愤怒地质问我。

  “完了!”我想起出发前,老三说的那句话,“你要知道哦,没有人赢得了我。”在我前往鱼塘时,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枪放进我的车里。从看塘人的话里,我知道这里来过一拨又一拨地皮觊觎者,这里面为什么不可能有老三的人?如果他也希望拥有这块地皮,我将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我去炸塘,这是他乐见的,他也需要现在这样一个结果,我的蠢行将使自己永远退出竞争。

  只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没有赢过老三的“新奇”。我明白自己陷进了一张更大的网,成了网中之鱼,就像透明塑料袋里的烟点炮。

  作者简介:吕志军,现居西安。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陕西省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秦岭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教育》《未来教育家》《知音》《教师报》等报刊有新闻作品70万字,在《花溪》《奔流》《延河》《延安文学》《厦门文学》《文学报》《今晚报》《西安晚报》等有杂文、散文、小说近百万字发表。繁忙工作之余创作不辍,被文朋诗友称为陕西新生代新锐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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