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文|张晓风
“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伫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布满苍苔的斑点,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风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苍老嶙峋。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线状的岩石。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么多日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它们此刻都在哪里?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它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它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神秘经验
文|张晓风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了。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叠一片瓦,说不尽的沧桑。一定有一棵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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