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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冰云 :身无分文的父亲

                       (作者近照)

父亲走了。他离开时身无分文,他就那样无牵无挂、洒脱自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身上是有钱的。他出门前,弟弟给了他一些钱,他要回家缴电费、水费,置办年货,但他走到半路上,出了车祸,他的钱也不翼而飞。我们不在乎他的钱,只希望他好好的,可等我们见到他,他已经命悬一线,昏迷不醒。

父亲是共和国同龄人,他这个年纪的人,吃过苦,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但父亲是个例外。他一直视金钱如粪土,把钱当做身外之物。以前,母亲责备他浪费的时候,他总是说,钱是为人服务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父亲一生,贫穷过,富裕过,一路坎坷颠簸,留下了很多回忆。父亲不在了,夜深人静,反诌这些片段,仿佛父亲还在,如明月清风相伴,告诫儿女,做人要清白淡泊。

父亲七岁,奶奶改嫁;父亲十四岁,爷爷去世。年少懵懂,孤苦伶仃。一个人挑起爷爷的风箱,远走他乡,几年漂泊闯荡,倒也学得了一身本领,尤其是学会了接犁头补锅的绝活,从此在中原闯荡数年,每年春节前夕,风风光光回故乡。他每年上缴生产队数倍的工钱,以换来生产队的介绍信,再拿介绍信到乡政府和县政府盖章。这个介绍信,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是外出务工的身份证和护身符,不然就是盲流,会随时遣送回乡。父亲不仅仅自己风风光光挣钱,还带动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外出,慢慢形成了一支有规模的队伍,范围渐渐扩大到隔壁的乡镇。

拜师酒、一刀肉、二斤糖,必不可少。那人来人往的场面确实热闹和壮观,引来左邻右舍和村人羡慕的眼光。父亲从来不吝啬,他把酒肉分给村人,那些糖让徒弟带回去孝敬老人。他的大方和豁达,赢得了村人的赞誉和好评。在村人的帮助下,他买下了乡里医院闲置的房子,娶了母亲,也算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家。

我记事开始,就给父亲写信。一盏油灯如豆,母亲在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口述,我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再用圆珠笔誊写在信纸上。多半是报平安,更多的时候,是告知家里要买化肥、买猪仔、要农具等等,父亲接到信后,就给家里汇款,有时候还补发一封电报。大意是收到汇款后回信或电报。父亲在外面居无定所,是流动作业,靠走街串户招揽生意。有一次,遇到一个安庆人,算是半个老乡,很投缘,后来的信件和电报都是寄到老乡那里,定期去取。

那时候,信息流通很慢,电报和汇款单是邮递员骑自行车送来,还要村里、队里盖章才有效。取汇款是一件隆重、庄严的事情。母亲会早早起床,梳洗完毕,把用棉布包扎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汇款单装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喊上外公一道作伴,带上我,带上我家看家的大黄狗。到邮局取了钱后,直接去街上的供销社买农药化肥,剩下的钱,母亲会一分为二,拿出一半交给外公保管。她总是说,钱多了不安全。从街上回来的路上,要在路边的大树下歇肩,母亲每到一处,都要反复核实钱是否在口袋里。我那时候不懂事,看到母亲忐忑不安,还笑话她,说钱又不会不翼而飞,何必担心?引得母亲加倍不安。回到家,村里会常有人到我家借钱,母亲总是很慷慨。她总说,人有难处,才会出来借,帮衬一把,人家不会忘记你的。

父亲后来回乡开杂货铺、屠店、旅馆,他脑子灵活,为人大度,又善于结交,生意总是很好。但他不识字,不会记账,每年周转的账目靠念小学的我来记录、管理,出差错是经常的事,他对生意的亏盈也不是太在意。赚了钱就邀请亲朋好友吃肉喝酒,亏了本就变卖家里的财产。最艰难的时候,家里粮仓的稻谷和米缸的米都抵债了,他也无畏无惧,继续做生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尝试着做各种生意,无论亏盈,总是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开店,家里每天都有现金进账,生意好的时候,有一些结余。我那时候就亲眼见父亲藏私房钱,他说是留着买酒喝,让我不要告诉母亲,并承诺给我买糖吃,我自然守口如瓶。可是,有一次,父亲将钱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被母亲发现了,私房钱被没收了。还有一次,他把钱放在塑料瓶里,然后连瓶子塞在稻仓里,也被母亲晒稻的时候发现。最可笑的是,他和母亲把私房钱藏在一起,结果两人互不承认,拉我做替罪羊。我莫名其妙得到了一笔钱,一直锁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后来家贫,才拿出来交学费。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父亲的生意曾经一度亏空,家里负债累累,每天都会有好多要债的人坐在我家不走。无奈之下,父亲把家里的粮食和电器变卖还债。有一次,与父亲有莫逆之交的一位叔叔,在春节前扛走了我家的电视机,害得弟弟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还有一回,风雪交加的寒冬,我舅爷爷家的表叔,拉走了我家所有的粮食,父亲回家看到米缸里空空的,坐在厨房里灶门边,抱着头,一声沉重地叹息。那年早春,父亲被迫再闯中原,他在外苦苦经营了三年,家里的债务才得以缓解。

父亲是南人北性。在中原闯荡的日子,父亲融入了北方人的生活,跟北方汉子一样,热情大度,豪爽勤勉,吃苦耐劳。我家住在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很多,常有人进来讨口水喝,或者借伞借鞋,甚至借宿的。只要父亲在家,他都很慷慨,留人家在家里吃吃喝喝,从来不计较。有一回,一伙到江西的牛贩子,四五个人到我家借宿,好在第二天清早赶到华阳码头坐船,父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把家里的床让给人家住,自己带着妻儿在厨房里灶房边将就一夜,天寒地冻,只能生火取暖。几个牛贩子被他的古道热肠所感动,走的时候硬要塞给父亲两元钱,父亲无论如何不肯收。后来,这些人来来往往都住在我家,我家门口慢慢也形成了贩牛的集市。

父亲也有很多次发财的机会。有一年,村里人家变卖路边的田地,给屋场的人间盖房子。我们得到消息,一间房屋的地基能卖到一万元,但村人到我家与父亲商量,愿意以土地置换,同时每间房屋的地基给一千元。父亲爽快地答应了。我家有好几亩地在路边上,至少能置换十几万元,但父亲八千元就全部置换了。我们很生气,都责备父亲草率,不跟我们商量。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很淡定地说,有八千元很不错了,土地又没少,只是置换得偏远了一点,如果卖了个十万八万,假如别的事情不顺利呢?我这样置换,心里踏实。一席话说得我们好无语。

几年前,我在城里给父母找了一份工作,一年下来能挣几万元,父母在这工作了三年,攒了一点钱,但父亲分文不动,将存折给弟弟做房子。我们说他是个有钱人,他总是打趣说,有钱无钱,回家过年,钱多钱少,都穿棉袄。他说钱只是一个概念,有钱就花,没有钱日子一样过得风生水起。

我出嫁的时候,夫家也送了一些礼金。我交给父亲,他很生气,分文不收。他那天喝了很多酒,说一生贫穷,但从来不缺钱,再穷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儿女。

我参加工作后,手头有些结余,总是想方设法贴补家用。刚开始的时候,我给父亲钱,他还说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拿在手里,很幸福的样子。后来他渐渐拒绝花我的钱,近几年,更是扭扭捏捏,百般拒绝。最后一次,我给他两百元钱零用,他硬是塞回来几次,我从五楼追下去,他执意扔在路边。我过意不去,骑车追到车站,他还是拒绝,弄得我眼泪哗哗,他才勉强收下。他去世后,母亲在他装零钱的铁筒里,找到一卷钱,其中就有我给他的两百元,他分文未花。我不由又掩面哭泣。

父亲走了,他走时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一生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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