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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沂市作协】刘星元:灯 下

从春天出发

2021第32期

    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天涯》《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获山东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

灯   下

文 / 刘星元

(一)

我提着灯的时候,灯也正把我提起。

在我没有提起灯、灯也没有提起我之前,黑暗是天地间的主旋律。我在黑夜里行走,一步比一步黑,那些漫无边际的黑,它们于沉默中心怀不轨,它们要覆盖我、入侵我、吞噬我,它们要把我纳入黑暗,让我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一盏灯出现之后,世界就变了。灯把我提起,黑夜就向后退了一步。一盏小灯,永远也无法打破黑暗组构的层层矩阵,但它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使命,它依然在燃,在烧,在发光,在与比它广阔一万倍一亿倍的黑暗的对峙中,坚守并庇护着一方小小的空间,让这空间暂时摆脱了黑夜的摆布。

小学二年级,我从本村的教学点转到了三里外的馆里小学就读,那时候需要早读,天不亮就要起床,黎明前的黑暗像军团的最后一次反扑,集聚了气势磅礴的力量,是黑夜最为浓重的精华。刚开始,是父亲送我上学,他与我一起起床、一起出门,他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提着一盏灯,一直把我送到学校,才一个人返回来,等他到了家,天也就亮了。后来农事渐多,他分身乏术,常常顾此失彼,只好把手里的那盏灯交给我,让我自己去上学。代替父亲的灯,是一盏用玻璃药瓶改造的煤油小灯,立在白纸糊成的灯笼里,我提着它,风一次次地刮过去,纸微微作响,灯芯被风的流向修剪着,一会儿向着这边低头,一会儿向着那边低头。我知道,风是黑夜的帮凶,因为灯知道了太多黑夜的秘密,黑夜便委派风前来剿灭它。

从我所居住的村庄到学校,必经之道上坐落着三处草垛、两座墓地,在黑暗之中,它们构成了我恐惧的来源。

遇见草垛的时候,我想到了狼。我在黑白电视上看见过一个镜头,镜头里,一匹狼从草垛之后探出身来,目露凶光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这个画面曾多次挤进我的梦境,在挤进我的梦境之后鸠占鹊巢,它又把我从梦里挤出来,我醒来,全身大汗淋漓。草垛三三两两地坐落在道路两旁,像大地隐藏不住的秘密,于沉默中言说着黑夜的阴谋,每次走过草垛,我都疑心有一匹狼正躲在草垛背后,它要袭击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又加快脚步。风声那么小,小到软软地刮过皮肤都要让我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我小学毕业,那匹狼始终没有出现,但我仍然相信它一直就藏在草垛后面,伺机窜出来,将我扑倒。

遇见了坟墓的时候,我想起了祖父的故事。都是无主的坟墓,没有人知道是谁睡在里面,也没有人在逢年过节时赶来悼念。祖父的故事里,也有一条小路,小路的两旁也散碎地坐落着几座坟茔,故事里有个吸烟的老汉,黑夜里,他常蹲在某一座固定的坟头上向过路人借火。如果说躲在草垛后面的狼让我在恐惧中慌张,那么蹲在坟头上向人借火的老头就让我在恐惧中战栗了。我撑着灯笼一路小跑,跑动带起了风,风有时会吹灭灯,这时候,我只能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直到跑出坟墓老远,才战战兢兢地把灯重新点起。

噼噼啪啪,一路小跑,终于看到了学校。那时候,天依然黑着,铁锈斑斑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用手砰砰砸门,不一会儿,住在学校的黄老师就披着皱巴巴的军大衣推开了门,他手里也拎着一盏煤油灯,与我的那盏灯相遇,光一下子就升腾了起来,我跟着黄老师和他的光迈进门内,黑夜和黑夜带来的恐惧就被拦在了门外。

时至今日,我仍固执地相信,父亲和黄老师一样,他们都是我生命里的灯盏,一个用护送的方式庇护我一路的平安,另一个用迎接的方式抚慰我一路的恐惧。

(二)

我拎在手里的另一盏灯,是外祖母做的。

外祖母给我的是一盏萝卜灯。她将萝卜剁成圆柱状的小段,用勺子在中间挖个圆坑,把大豆油倒进坑里,再用棉团缠着谷子杆儿捻成灯芯子,把灯放在高粱杆儿扎制、纸糊的灯罩里,用一根小棍挑着,把小棍交到我手里。

从外祖母所在的邻村到我们村,不足两里路,但是黑夜拉长了空间的距离。每次,外祖母都是把我送到他们村村口,目送我回家。

无数个静谧的傍晚,我在从邻村回家的路上遭遇了黑夜的来袭。有时候,黑夜的来袭会惊扰树上的叶子,一枚从树上滑落的叶子,就在空中漫无边际地漂泊,如果它恰好遇见另一片叶子,就贴在另一枚叶子的背上,两片叶子就会沿着风的脚步慢慢滑下来;有时候,黑夜的来袭会惊扰到沿途的木质电线杆,受到惊扰的电线杆会把笔直的腰身再挺一挺,向着渐灰的天空伸一伸脑袋,一粒若有若无的星子,就会划过它微微跳动的肩膀。就这样,我在来袭的黑夜的追赶中,挑着外祖母扎制的小灯笼,沿着纤细的小路,从邻村一路小跑着回家。

到了自己的村庄,回头望去,我的背后,夜色已经席卷了尘世。我知道外祖母依然还站在原处,只不过因为她手里没有灯,所以被黑暗隐藏了。

有一年冬天,毫无预兆地,我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告诉我,我外祖母去世了。

当时住的是集体宿舍,人多眼杂,我不想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悲伤,便一个人默默走出来,走到操场,靠着一盏路灯的灯杆,想了好多事。

那天夜里,雪已经落了很久。雪还在继续落着,它还将会落更久。大雪下,路灯下,我抽着烟想着外祖母,沉默不语。一包烟抽完,雪早已把我来时的足迹抹得无影无踪。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源源不断的雪花飘落下来。天空在上,我在下,我们中间隔着一盏沉默地亮着的灯。我望向天空的时候,头顶的灯像一面放大镜,夸大了雪花,似乎也夸大了我的悲伤。那些大片大片的雪花,有的落在我身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一些在我的身上稍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向更低处下落。如果那些从我身上转移的雪花只是为了向着低处跋涉,那么它们肯定不知道,它们其实是在避低就高——它们不知道,此刻的我,就处于情感的最低处,比雪层要低,比地面要低,比这人间的任何沟壑还要低。

无论雪花如何飘舞,怎样覆盖这人世,它们终究会融化,终究会无迹可循。就像我的外祖母,和以往不同,她这次与融化的雪花一样,是决绝、永久地隐入黑暗之中了。

幸运的是,隐入黑暗之中的外祖母,她把灯留了下来,留给了我。

我是说,她许多年前站在村口的大地上、站在黑夜里的样子,就是一盏钉在人间的灯。现在,她钉在了我的心里,发着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光。

DENGGUAG

  我是说,她许多年前站在村口的大地上、站在黑夜里的样子,就是一盏钉在人间的灯。现在,她钉在了我的心里,发着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光。

(三)

一盏路灯自顾自地灭了。

那盏路灯灭掉的时候,喝醉了的我正在灯下练习捉影子。

那时候,我刚从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半年。说是技术学校,却没有半点技术可以教授我们,于是,半年时间里,一无所长的我一直在求职和辞职之间循环往复,成为社会底层中一枚不安定的棋子。与我同样境遇的棋子还有几个,他们都是我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结识的,因为同病相怜,大家便成了朋友。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凑到一起,在城中村找个大排档,点上两个便宜的小菜,灌上一桶劣质的散装啤酒,就互相吹着牛皮喝起来了。从晚上六七点一直喝到深夜乃至凌晨,喝着喝着就高了,喝高了还要继续喝,直到大排档的老板过来轰我们,我们才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地离开。

在街口,我们各自散去。我一个人沿着街道向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就是在这时候,我在一盏路灯下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它铺在我的前面,总是比我走得远一点儿,我不服气,就停下来蹲在那里,影子也立刻缩为小小的一团。我们就这样脚对着脚、面对着面蹲着,谁都不说话,仿佛武侠剧里宗师与泰斗的对峙,谁先出招,谁就先露出破绽。

我讨厌影子在路灯下晃晃悠悠的样子,讨厌它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的反复无常,讨厌它对我默然甚至讥讽的态度。是的,我把沉默视为讥讽。那时候,在所遇的压迫下,我胆怯,惊恐,警惕,把很多表情和动作曲解。我没资格恼怒别人,只能把无名之火发在影子身上。我要捉住它,将它暴揍一顿;我要捉住我,将我暴揍一顿。

多少个夜晚,醉醺醺的我就这样一个人在路灯下练习捉影子,影子里有一对薄薄的羽翼,它们久藏于我的体内,像某种病原,掐准时间的劫数,等待着突然出击。我亲爱的影子,它展开自己的羽翼,无比轻盈地从我的脚下飞出来,随着我脚步的移动,它紧贴着水泥地面,沿着路灯的领地巡逻,它伸缩有度,衬托着我的呆板。那些被我们踩踏了无数遍的大地,它们以天空的面目出现,影子沿着地面飞翔,从一盏路灯奔向另一盏路灯,因为光线的交错,影子中又分出了影子,那分出的影子与影子相撞,痛感太慢,无法迅速传递到我的尘世之躯。我尝试扼住它的喉咙,结果它丝毫无恙,我自己却已渐次接近窒息,我跪地求饶,像负罪的臣子面对他的君王,我于此刻完成了一次对于影子的亲吻。那时我在想,只要我还在这尘世,就永远无法让这该死的幽灵消失。我算什么呢?你要知道,光明和黑暗并存的意义,不为留下我,只为让影子从身体中窜出来与我对视。

然而那一夜,在我捉影子的时候,一盏路灯却自顾自地灭了。它为什么要自行灭掉,是累了,是倦了,是衰老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其它路灯都亮着,只有它那么不合群,就像是合唱团里的其他人都在那么卖力地歌颂、赞美着,它却停了下来,对集体的行为产生了疑问,率先对自己进行了拒绝。那盏自顾自地灭掉的路灯,难道它不愿意被整齐划一的队列遮蔽、埋没吗?难道它要在一片光明中以黑暗的身份出现,成为唯一吗?

我又一次辞了职。我决定离开那座城市。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那盏灯就一直这样黑着,以背离自己使命的方式黑着,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过问。夜晚,我又路过那盏不是灯的灯,我们并排站立着,看着街道向着更为烟火通明的地方延伸,我们的背后,则是更为黑暗的地方,因为黑暗,它显得神秘,充满未知,明天一早,我就要转身奔向那里。对于我的以后,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那盏自行熄灭的路灯,早晚都会被路政公司的人发现,无论它愿不愿意,经过修理,它都会重新亮起来。此去之后,它可能还会遇见我这样愚蠢地捉影子的人,但它和我或许都不应忘记,我是唯一一个在它决定熄灭时与它相遇的人,因为从此之后,我在别的城市捉影子的时候,再不会有一盏这么不合时宜的路灯自顾自地熄灭了,也再不会有一盏这么善解人意的路灯自顾自地熄灭了。

(四)

我们所谓的真理是永恒的、一成不变的吗?

无论是个人的经验,还是书籍的谕旨,它们都告诉我,灯驱逐了黑暗,光照亮了生活,我们要向往它,我们要赞美它,我们要膜拜它,守着一盏灯,就是守住了光明;它们告诉我,书籍是灯,知识是烛,再微弱的火,也能给我们带来温暖,再微弱的灯,也能为我们构建起小小的光天化日,再微弱的光,也能把我们从生活的泥沼里捞出来。似乎这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如果谁对灯的理解有所偏差,谁就心中黑暗、邪恶。

然而有一段时间,因为两件事,我对灯产生了怀疑乃至恐惧。

第一件事是报纸上的新闻。受害人举着手电走夜路,三名匪徒从暗处窜出来,拦住他的去路,逼迫他交出身上的钱款,他做了个掏钱的假动作,转头就跑,却忘了关闭握着的手电筒,于是手电筒成为了匪徒们最为醒目的导航仪,几分钟之后,匪徒追上了他,将他一脚踹翻,暴揍了一顿之后,搜走了他身上的财物。深夜里,受伤的他躺在地上呻吟着,只有摔瘪了的手电筒横在他身边,兀自发着刺目的光。

报纸说,是灯光暴露了他。

另一件事则是我的亲历。那一天,因为有急事,原本打算在老家过夜的我,不得不驱车返回六十里外的县城。在路过一个乡镇驻地时,迎面开来一辆大货车,大货车上安装了疝气灯,它的光芒像利剑一样向我直击而来,让我瞬间致盲。那一刻,所有的事物都被光掠走了,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知道,它们除了光还是光。疝气灯引着大货车才刚刚跑过去,我的眼睛才稍微从尖利的光芒中抽出身,就发现正前方四五米远的路上站着一个行人,他站在路中间,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车逼近了他,脸上堆积着惊愕、恐惧的表情——如果当时我的脸上也堆积着什么,也一定是这样的表情吧。潜意识下,我踩着刹车急打方向盘,车子在快要撞到他的时候一扭身,就擦着他的身体飞了出去。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车子稍微平稳之后,我打开右转向灯,将车慢慢靠右停下,缓了很久,心仍然砰砰跳个不定。我明白,就在刚才,我差点儿成为交通肇事者,成为杀人凶手。

我知道,是灯光遮蔽了我。

现在,当我想起这两则旧事的时候,我是不是该暂且把将经验灌输给我的真理抛在一旁,然后弱弱地说,不是所有的光都是好的,有些光也有可能会成为黑夜的帮凶?

没错,我们只顾着赞美光明,而光明却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充当了黑夜的爪牙。

我们往往以万物的转述或解读者自居,动辄想到为万物立言。作为万物中不高贵也不卑微的一份子,不知道我们对于万物的理解是否得当,万物是否愿意我们这样用人类的尺度解读它们。或许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也或许,我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曲解。它们本身就不需要别人赋予意义,任何别人附加在它们身上的意义都是无意义的,我们妄图还原它们本真的想法,在它们看来,就是曲解之词,狂妄之言。

原本是引导人走出困境的灯,这次却一改秉性,偏偏将我引入歧途。然而,一盏灯,它真的存在所谓的秉性吗?

现在,我不知道该赋予灯什么意义。

       ——原发《天津文学》(2020年第10期)。

E.N.D

策划|张岚

编辑|子敬 贾慧 冯潇

本期责编|子敬

微风拂过庭院,弥漫玫瑰的芳香,

我无法忘记一起写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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